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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我們的感官敏銳得能聽見千里之外一根繡花針落地的聲響,抑或是被五感剝奪、混沌漫長得如同將靈魂浸泡在了一碗黏稠的羅宋湯裏,時間從來都是客觀而又無情地兀自滴答,它不會變慢。 它只會更快。 一個月前,接到kitty打來的電話時,我和顧裏唐宛如以及南湘,我們四個還在浦東的一個剛剛開張的髮型店裏,等待着準備剪去一頭招魂幡的南湘脫胎換骨,那個時候,我記得太陽還很毒辣,在秋天都已經快要到來的時候,依然殘餘着把水泥地炙烤得發燙的威力。然而一轉眼,南湘就已經每天早上和我一起,踩着圓規般的高跟鞋走進《e》的大樓,我們穿着差不多的小黑裙子,留着差不多的頭髮,用差不多的頻率打電話發短信,唯一的區別就是我化妝而她素顏——並且她更美。天殺的女媧!對此,顧裏有一句經典的話語,這句話還好是對唐宛如說的,否則如果是針對我,我估計受到的打擊足以對這個世界產生更高一個層次的認識。她說:“當初女媧捏泥巴造人的時候,其實挺認真,也很一視同仁,只是她在捏你的時候一不小心打了個噴嚏。” 不過說到顧裏,她現在已經能拈花而笑、浮雲過巔般地和葉傳萍約好一起brunch了,她們可以彷彿好姐妹般一邊切割着牛排一邊喝着氣泡水控制食慾。誰能想象,三年前的她在大學裏的時候,被葉傳萍的黑色大轎車噴了一臉的尾氣,灰頭土臉地站在大學宿舍的門口眼淚汪汪的。那個時候的她還在客廳裏擺着ikea的沙發。她還能興致盎然地走在ikea人滿爲患的大堂裏,對那些以“簡約、性價比、小清新、北歐設計、環保概念”爲關鍵詞的傢俱流連忘返。三年之後,她在arani外灘旗艦店的家居展區流連忘返,她的關鍵詞也迅速地進化爲了“貴、很貴、非常貴”。不得不說,她的適應能力真是超凡脫俗,數十億年前的地球上,幾顆小小的海底蟲子步履蹣跚地爬上了海岸,經過漫長的進化,物競天擇之後,當年戰勝惡劣環境,適者生存的小小蟲類進化分裂成了兩個種族,一個是蟑螂,另一個是顧裏。 在我還在不斷回想我這三年來的生活時,我已經走進了醫院的大門,這所醫院這幾年幾乎都沒怎麼變化。其實也不需要變化,它早在當初落成的時候,就已經把自己修到了可以隨時掛一塊黃銅牌子就能立刻變成美術館或者博物院的地步。你看過有哪家醫院擁有一個巨大的湖泊嗎?這裏就有,湖中間還有一個三米高的hya的雕塑——古希臘神話裏的健康之神。你有看過哪家醫院的大堂穹頂上繪製着油畫麼?這裏就有。你有看過哪家醫院掛一個門診號就需要二百七十塊麼?這裏就有。 我走過那個湖泊,湖邊的石板鋪就的道路依然一塵不染,和三年前相比,我甚至覺得時間一點都沒有在它上面留下痕跡,它依然平整,依然光滑,依然沒有走形——它就像是顧裏在每天喝着弱鹼性抗氧化劑、塗着 prairie膠態鉑金精華液下維持着的那張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顧裏是恨不得能把她的臉摘下來,泡在福爾馬林裏的。她甚至有一段時間一直研究、查閱北京那一口全國最著名的水晶棺材的資料,她號稱是雜誌需要做一個專題。但是,以我對她的瞭解,恐怕……anyway,我覺得她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成爲中國防腐事業的先驅,並且千古留名。 風停了一夜,還沒有重新開始刮起來。清晨的霧氣還沉甸甸地攏在湖面上,周圍的常綠灌木依然鬱鬱蔥蔥,樹葉上結滿了厚實的霜。湖面彷彿也在帶着秋涼的空氣裏沉靜了很多,像一面上帝隨手放在草地裏的大鏡子。我一邊貼緊湖邊走着,一邊望着湖裏自己的倒影發呆。三年前,傷心欲絕的顧裏就是從這裏一個猛子倒栽進去的,她那個時候外表理智、冷靜,然而內心卻在高密度的重擊之下四分五裂了,彷彿一臺看起來光鮮亮麗但硬盤裏各種木馬病毒肆虐的高級筆記本電腦。她投湖時的姿態太過淡定從容,以至於起初作爲目擊者的我和唐宛如甚至覺得她只是想進去捕條魚。幾秒鐘後當我和唐宛如反應過來時,我們被嚇傻了,愣在湖邊呆若木雞,彷彿兩個被拔掉插頭的機器人。還好簡溪當時果斷地跳進湖裏,把她撈了起來。 想起簡溪,我心裏又一次升起那種彷彿被稀釋後的悲傷。像一杯加了水的葡萄酒,已經不醉人了,但是還是聞得到清冽的酒香,它能把回憶染醉,染成讓你承受不了的氣味;或者說像一本看過無數遍的悲劇小說,再次閱讀的時候,已經無法熱淚盈眶,然而胸口裏,卻依然有一隻小拳頭,輕輕地在裏面敲門。 我走進宮洺的病房,推開門,他已經從病牀上下來了,此刻他正盤腿坐在落地窗邊的一個柔軟而寬大的沙發裏,手上拿着一本剛出版的國外設計雜誌。他翻動書頁的聲音很輕,他在清晨陽光下顯得眉骨很高,眼窩很深。他只要不動,就立刻會變成《vogue》雜誌上前幾頁那些面容蒼白、目光料峭的模特。但此刻,他只是一個病人。我突然發現,他和幾年前住在這裏的崇光有一種異常相似的地方。儘管他們彼此身體裏並沒有流淌着共同的血液,但是他們的靈魂裏,都散發着一種同樣的氣味。 怎麼形容—— 似乎他們都來自北方遙遠的港口,肩上落滿了冬雪的芬芳,他們的呼吸都像那裏的山脈般沉默遼闊,眸子是高原稀薄天空下的燦世星辰,他們有北方寒冷世界裏應有的深邃輪廓,他們也有那裏蒼涼的避世身姿。他們披掛着波斯毛毯、白狐披肩,他們身上隱祕的地方有着不爲人知的刺青。他們像是落落寡歡的貴族,被金銀財寶珍珠香料圍繞着,堆砌出滿身的孤寂。他們站在哪裏,哪裏就開始飄起碎小的雪來。 他們的靈魂裏,都有這樣的氣味。 宮洺本來高大的身軀此刻蜷縮着陷進沙發的中心,顯得小了一圈。他的臉比剛剛住進醫院的時候明顯消瘦了很多。他腿上披着一條雪白的高地羊絨織毯,那是我幫他從家裏拿來的。當時我還特別小市民心態地在他的奔馳的寬敞後座上,橫躺下來,將毯子裹在身上,享受了一下有錢人的生活。我透過後視鏡看司機的表情,他正色端坐,目不斜視,我想多年來他已經被宮洺訓練得就算他車裏載着張曼玉,旁邊還有貝克漢姆在唱《愛情買賣》,他也會熟視無睹。 我走進來,他輕輕地抬起眼皮,對我點了點頭,動作幅度小到讓人懷疑他是否點了頭。他和當年的崇光還不一樣,他就算披着白色病服的時候,也依然能把這個湖邊的白色監獄輕易地變成淮海中路上的寫字樓隔間。他讓kitty幫他搬來了兩臺電腦、一臺傳真機、一臺打印機。他甚至中途還召集了公司的一堆設計師來醫院裏開了個小型的會議。我覺得他如果再這樣住下去,很有可能整個公司會搬來附近上班。 我把咖啡放在白色的小矮櫃上,旁邊的打印機正在咔嚓咔嚓往外面吐紙,我低頭瞄了一眼,非常熟悉的《e》雜誌內頁的風格,應該是下一期的稿樣。我把打印好的紙張拿出來歸攏,然後把紙袋裏的咖啡拿出一杯來,走過去把紙樣遞給宮洺,隨即拿出一小包糖,撕開來往他的那杯拿鐵裏倒進去。掀開蓋子的時候,濃郁的咖啡香味將房間裏寂靜的空氣掀出一股暖融融的騷動。 我們彼此都沒有說話。其實我只要一和宮洺單獨相處,就會非常緊張。他身上有一種類似伏地魔的氣場,他無論站在哪兒,都像是一座巨大的乾冰。我低頭玩自己的手機,假裝非常忙碌的樣子,然後順便給kitty發了一條短信:“你什麼時候到啊?” “已經在路上了。”kitty的短信十幾秒鐘之後就回了過來,她的信息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的屏幕上,我的手機已經調成了靜音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