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雅赫雅叉着腰笑了,又道:“有溼氣的我不要。”那婦人將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彎下腰去,提起她的褲腳管,露出一雙大紅十樣錦平底鞋,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婦人待要與她脫鞋,霓喜不肯,略略掙了一掙,婦人反手就給了她一個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婦人這一巴掌打得靈活之至,霓喜的鬢角並不曾弄毛一點。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婦人手臂,叫道:“慢來!慢來!是我的人了,要打我自己會打,用不着你!”婦人不由得笑了起來道:“原來是你的人了!老闆,你這才吐了口兒!難得這孩子投了你的緣,你還怕我拿班做勢扣住不給你麼?什麼溼氣不溼氣的,混挑眼兒,像是要殺我的價似的——也不像你老闆素日的爲人了!老闆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了,當初好不虧我管教她哩!這孩子諸般都好,就是性子倔一點。不怕你心疼的話,若不是我三天兩天打着,也調理不出這麼個斯斯文文上畫兒的姑娘。換了個無法無天的,進了你家的門,拋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磴得你七零八落的!”
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來,也不好看!”
婦人復又捋起霓喜的袖子來,把只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搖頭道:“想你也不會揀那看得見的所在拷打她!”婦人啐道:’你也太羅唣了!難不成要人家脫光了脊樑看一看?”
霓喜重新下死勁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來,搭訕着接過霓喜手中的小包袱來,掂了一掂,向婦人道:“這就是你給她的陪送麼?也讓我開開眼。”便要打開包袱,婦人慌忙攔住道:“人家的襯衣鞋腳也要看!老闆你怎麼這樣沒有品?”雅赫雅道:“連一套替換的衣裳也沒有?”婦人道:“嫁到綢緞莊上,還愁沒有綾羅綢緞一年四季冬暖夏涼裹着她?身上這一套,老闆你是識貨的,你來摸摸。”因又彎下腰去拎起霓喜的褲腳道:“是蘇州捎來的尺頭哩!進貢的也不過如此罷了!”又道:“腳便是大腳。我知道你老闆是外國脾氣,腳小了反而不喜歡。若沒有這十分人材,也配不上你老闆。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給我兩百塊,再同你討二十塊錢喜錢。我好不容易替你做了這個媒,腿也跑折了,這兩個喜錢,也是份內的,老闆可是王媽媽賣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累你多跑了兩趟,車錢船錢我跟你另外算便了。兩百塊錢可太多了,叫我們怎麼往下談去?”婦人道:“你又來了!兩百塊錢賣給你,我是好心替她打算,圖你個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個後輩子的福,也是我們母女一場。我若是黑黑良心把她賣到堂子裏去,那身價銀子,少說些打她這麼個銀人兒也夠了!”當下雙方軟硬兼施,磋商至再,方纔議定價目。
雅赫雅是一個健壯熱情的男子,從印度到香港來的時候,一個子兒也沒有,白手起家,很不容易,因些將錢看得相當的重,年紀輕輕的,已經偏於慳吝。對於中年的闊太太們,他該是一個最合理想的戀人,可是霓喜這十四歲的女孩子所需要的卻不是熱情而是一點零用錢與自尊心。
她在綢緞店裏沒有什麼地位。夥計們既不便稱她爲老闆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只得含糊地用“樓上”二字來代表她。她十八歲上爲雅赫雅生了個兒子,取了個英國名字,叫做吉美。添了孩子之後,行動比較自由了些,結識了一羣朋友,拜了乾姊妹,內中也有洋人的女傭,也有唱廣東戲的,也有店東的女兒。霓喜排行第二,衆人都改了口喚她二姑。
雅赫雅的綢緞店是兩上兩下的樓房,店面上的一間正房,雅赫雅做了臥室,後面的一間分租了出去。最下層的地窖子卻是兩家共用的,黑壓壓堆着些箱籠,自己熬製的成條的肥皂,南洋捎來的紅紙封着的榴蓮糕。丈來長的麻繩上串着風乾的無花果,盤成老粗的一圈一圈,堆在洋油桶上,頭上吊着燻魚,臘肉,半乾的褂褲。影影綽綽的美孚油燈。那是個冬天的黃昏,霓喜在地窖子裏支了架子燙衣裳。三房客家裏的一個小夥子下來開箱子取皮衣,兩個嘲戲做一堆,推推搡搡,熨斗裏的炭火將那人的袖子上燒了個洞,把霓喜笑得前仰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