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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喜伸手弄着花,米耳先生便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閃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釋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細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鋼條跟鯨魚骨硬束出來的。細雖細,像鐵打的一般。”霓喜並不理睬他,只將兩臂緊緊環抱着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將手抄在短襖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過來。霓喜忍着笑正在撐拒,忽然低聲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麼?
戒指丟了?”霓喜道:“喫了水果在玻璃盅裏洗手的時候我褪了下來攥在手心裏的,都是你這麼一攪糊,準是溜到沙發墊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寶藍絲絨沙發裏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讓我來。”他一隻手撳在她這邊的沙發上,一隻手伸到她那邊沙發縫裏,把她扣在他兩臂之間,雖是皺着眉聚精會神地尋戒指,躬着腰,一張酒氣醺醺的臉只管往她臉上湊。霓喜偏過臉去向後讓着,只對他橫眼睛,又朝梅臘妮努嘴兒。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麼謝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奪了過來,一看不覺啊呀了一聲,輕輕地道:“這算什麼?”
她託在手上的戒指,是一隻獨粒的紅寶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別再丟了。再丟了可不給你找了。”霓喜小聲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說:以後你在椅子縫裏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個紀念罷。”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憑什麼我要跟你換一個戴?再說,也談不上換不換呀,我那一個還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會找不到的。只要有。”說着,笑了。他看準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裏也有數,便撅着嘴把戒指撂了過來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爲什麼不說你的是金剛鑽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齒,一時也分辯不過來。這時候恰巧梅臘妮接連地回了兩次頭,米耳先生還待要親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見了,更落了個痕跡,想了一想,還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無的,淡淡將手擱在一邊。
梅臘妮奏完了這支曲子便要告辭:道:“明兒還得一早就趕回去當值呢,倫姆健太太家裏也有事,誤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來,差人打燈籠照路,二人帶着幾分酒意,踏月回來。梅臘妮與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沒睡穩,不時起來看視,疑心生暗鬼,只覺得間壁牆頭上似乎有燈籠影子晃動。次日絕早起身。便風急火急地催着衆人收拾下山。
竹轎經過米耳先生門首,米耳先生帶着兩隻狗立在千尋石級上,吹着口哨同她們打了個招呼,一隻狗潑剌剌跑了下來,又被米耳先生喚了上去。尼姑們在那裏大聲道別,霓喜只將眼皮撩了他一下,什麼也沒說。黃粉欄杆上密密排列着無數的烏藍砌花盆,像一隊甲蟲,順着欄杆往上爬,盆裏栽的是西洋種的小紅花。
米耳先生那隻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絲絛拴了,吊在頸裏,襯衫底下。轎子一搖晃,那有棱的寶石便在她心窩上一鬆一貼,像個紅指甲,抓得人心癢癢的,不由得要笑出來。她現在知道了,做人做了個女人,就得做個規矩的女人,規矩的女人偶爾放肆一點,便有尋常的壞女人夢想不到的好處可得。
霓喜立志要成爲一個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輕漂亮,會做生意,還有甚不足處?雖不是正頭夫妻,她替他養了兩個孩子了。是梅臘妮的話: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哪裏跑?他只說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檯盤,他如何知道,連米耳先生那樣會拿架子的一個官,一樣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說有笑的?米耳先生開起玩笑來有些不知輕重,可是當着她丈夫,那是決不至於的。……她既會應酬米耳先生,怎見得她應酬不了雅赫雅結識的那些買賣人?久後他方纔知道她也是個膀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