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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喜一路尋思,轎子業已下山。梅臘妮吩咐一衆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卻待護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說了聲不勞相送,梅臘妮道:“送送不打緊。你說你孩子做衣裳多下來一塊天藍軟緞,正好與我們的一個小聖母像裁件披風,今兒便尋出來與我帶去罷。”霓喜點頭答應。
轎子看看走入鬧市,傾斜的青石坂上被魚販子桶裏的水衝得又腥又粘又滑。街兩邊夾峙着影沉沉的石柱,頭上是陽臺,底下是人行道,來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窮人是黑色的;窮人的孩子,窮人的糖果,窮人的紙紮風車與鬢邊的花卻是最鮮亮的紅綠——再紅的紅與他們那粉紅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紅裏彷彿下了毒。
雅赫雅的綢緞店在這嘈雜的地方還數它最嘈雜,大鑼大鼓從早敲到晚,招徠顧客。店堂裏掛着綵球,慶祝它這裏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櫃檯裏閃着一匹一匹堆積如山的印度絲帛的寶光。通內進的小門,門上吊着油污的平金玉色緞大紅裏子的門簾,如同舞臺的上場門。門頭上懸着金框鏡子,鏡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隻畫眉站在桃花枝上,題着“開張志喜”幾個水鑽字,還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櫃檯上翻閱新送來的花邊樣本,與梅臘妮寒暄了幾句。霓喜心中未嘗不防着梅臘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樓下延挨着,無奈兩個孩子一個要溺尿,一個要餵奶,霓喜只得隨同女傭上樓照看,就手給梅臘妮找那塊零頭料子。
霓喜就着陽臺上的陰溝,彎腰爲孩子把尿,一抬頭看見欄杆上也擱着兩盆枯了的小紅花,花背後襯着遼闊的海。正午的陽光曬着,海的顏色是混沌的鴨蛋青。一樣的一個海,從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樓下的鑼鼓“親狂親狂”敲個不了,把街上的人聲都壓下去了。
晾着的一條拷綢褲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臉上。她聳起肩膀用衫子來揩,揩了又揩,揩的卻是她自己的兩行眼淚。憑什麼她要把她最熱鬧的幾年糟踐在這爿店裏?一個女人,就活到八十歲,也只有這幾年是真正活着的。
孩子撒完了尿,鬧起來了,她方纔知道自己在發愣,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經被風吹得冰涼的。回到房裏,梅臘妮上樓來向她告辭,取了緞子去了。那梅臘妮雖然千叮囑萬叮囑叫雅赫雅不要發作,只須提防着點,不容霓喜與米耳先生繼續來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臘妮去了不多時,他便走上樓來,將花邊的樣本向牀上一拋,一疊連聲叫找去年加爾加搭捎來的樣本,不待人動手尋覓便罵將起來,只說這家裏亂得狗窩似的,要什麼沒什麼。
霓喜見他滿面陰霾,早猜到了來由,蹲在地上翻抽屜,微微側着臉,眼睛也不向他,嘆了口氣道:“你這脾氣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兩句話說給你聽哩,偏又趕上你不高興的時候。”雅赫雅道:“你又有什麼話?”霓喜道:“我都有點不好意思說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當初你叫我遠着她們點,我不聽,如今我豈不是自己打嘴麼?”雅赫雅道:“尼姑怎麼了?”霓喜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拖着兩個孩子,我一個人摸黑也跑下山來了。”雅赫雅道:“怎麼了?”霓喜嘆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梅臘妮師太有點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個外國朋友家喫飯。人家太太不在香港,總得避點嫌疑,她一來就走開了,可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當時我沒跟她翻臉,可是我心裏不痛快,她也看出來了。”雅赫雅坐在牀沿上,雙手按着膝蓋,冷笑道;“原來如此。剛纔她在這兒,你怎麼不當面跟她對一對詞兒?”霓喜道:“喲,那成嗎!你要是火上來了,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罪了,倒又不好了。她這種人,遠着她點不要緊,可不能得罪。你這霹靂火脾氣……我真怕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