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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赫雅被她三言兩語堵住了,當場竟發不出話來。過後一想,她的話雖不見得可靠,梅臘妮也不是個好人。再見到梅臘妮的時候,便道:“你們下次有什麼集會,不用招呼我家裏那個了。她糊塗不懂事,外頭壞人又多。”梅臘妮聽出話中有活,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氣了個掙,從此斷了往來,銜恨於心,不在話下。
這一日,也是合該有事。雅赫雅邀了一個新從印度上香港來的遠房表親來家喫便飯。那人名喚發利斯·佛拉,年紀不上二十一二,個子不高,卻生得肥胖紮實,紫黑麪皮,瞪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頭亂蓬蓬烏油油的捲髮,身穿印度條紋布襯衫,西裝褲子下面卻赤着一雙腳。霓喜如何肯放過他,在席上百般取笑。這發利斯納着頭只管把那羊脂烙餅蘸了咖喱汁來喫。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涼水來。霓喜給了他一杯涼水,卻倒一杯滾燙的茶奉與發利斯,發利斯喝了一口,舌頭上越發辣得像火燒似的,不覺攢眉吸氣。雅赫雅笑道:“你只是作弄他!還不另斟上來!”
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潑去那茶,發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
“不用了,嫂子別費事!”兩下里你爭我奪,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出抹布來揩拭桌布的漬子,道:“這茶漬倒不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難洗。”發利斯盤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濺了些咖喱汁,霓喜擦着,擦着,直擦到他身邊來,發利斯侷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換了下來煮一煮,這會子你喫你的飯罷了,忙什麼?別儘自欺負我這兄弟。”霓喜笑道:“誰說他一句半句來着?也不怪他——沒用慣桌布。”說得發利斯越發紫漲了麪皮。
雅赫雅笑道:“你別看我這兄弟老實,人家會做生意,眼看着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將一隻手搭在發利斯肩上道:“真的麼?你快快的發財,嫂子給你做媒,說個標緻小媳婦兒。”
雅赫雅道:“用不着你張羅,我們大兄弟一心一意只要回家鄉去娶他的表妹。”發利斯聽不得這話,急得抓頭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他定下親了?”雅赫雅拿眼看着發利斯,笑道:“定倒沒有定下。”霓喜道:“兩個人私下裏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我們家鄉的規矩多麼大,哪兒容得你私訂終身?中國女人說是不見人,還不比印度防得緊。你叫發利斯告訴你,他怎樣爬在樹上看他表姊妹們去了面幕在園子裏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了,告訴舅舅去,害得他捱了一頓打。”霓喜笑不可抑,把發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後一推,道:“你太癡心了!萬一你回去的時候,表姊妹一個個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橫豎還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
喫完了飯,雅赫雅擦了臉,便和發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們上哪兒去?可別把我們大兄弟帶壞了!”雅赫雅笑道:“與其讓嫂子把他教壞了,不如讓哥哥把他教壞了!他學壞了,也就不至於上嫂子的當了!”
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着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麼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裏如何坐得穩,看着女傭把飯桌子收拾了,便換了件衣服,耳上戴着米粒大的金耳塞,牽着孩子上街。一路行來,經過新開的一家中藥店,認了認招牌上三個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着門檻兒問道:“你們跟堅道的同春堂是一家麼?”裏面的夥計答道:“是的,是分出來的。”霓喜便跨進來,笑道:“我在你們老店裏抓過藥,你們送了這麼一小包杏脯,倒比外頭買的強。給我稱一斤。”那夥計搖手道:
“那是隨方贈送,預備喫了藥過口的。單買杏脯,可沒有這個規矩。”霓喜嗔道:“也沒有看見做生意這麼呆的!難道買你的杏脯,就非得買你的藥?買了藥給誰喫?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醫了你的病,也醫不了你的命!”那夥計連腮帶耳紅了,道:“你這位奶奶,怎麼出口傷人?”霓喜道:“上門買東西,還得衝着你賠小心不成?”
旁邊一個年輕的夥計忙湊上來道:“奶奶別計較他,他久慣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還沒嘗過我們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藥,就指明瞭要梅子過口。”說着,開了紅木小抽屜,每樣取了一把,用紙託着,送了過來。霓喜嚐了,讚不絕口,道:“梅子也給我稱半斤。”一頭說着話,拿眼向那夥計上下打量,道:“小孩兒家,嘴頭子甜甘就好。”那店夥年紀不上二十,出落得脣紅齒白,一表人才,只是有點刨牙。頭髮生得低,腦門子上剃光了,還隱隱現出一個花尖。這霓喜是在街頭買一束棉線也要跟挑擔的搭訕兩句的人,見了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麼?”那人道:“姓崔。”霓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