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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喜周身癱軟,玉銘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只因我知道你的脾氣,怕你聽見了生氣,氣傷了身子。你若不願意她,明兒還叫她下鄉服侍我母親去。你千萬別生氣。”因叫那婦人快與姊姊見禮。那婦人插燭也似磕下頭去。霓喜並不理會,朝崔玉銘一巴掌打過去,她手腕上沉甸甸拴着一大嘟嚕鑰匙,來勢非輕,玉銘眼也打腫了,黑了半邊臉。霓喜罵道:“我跟你做大,我還嫌委屈了,我跟你做小?”更不多言,一陣風走了出去,徑自僱車回家。
昏昏沉沉到得家中,只見店裏憑空多了一批面生的人,將夥計們呼來叱去,支使得底下人個個慌張失措。更有一羣黑衣大腳婦人,穿梭般來往,沒有一個理睬她的。霓喜道:“卻又作怪!難道我做了鬼了,誰都看不見我?”她揪住一個夥計,厲聲問道:“哪兒來的這些野人?”夥計道:“老闆不好了,家裏奶奶姑奶奶二爺二奶奶他們全都上城來了,給預備後事。”
霓喜走上樓去,只見幾個大腳婦人在她屋裏翻箱倒籠,將一塊西洋織花臺毯打了個大包袱,雲母石座鐘,衣裳衾枕,銀蠟臺,針線匣子,一樣一樣往裏塞。更有一隻羅鈿填花百子圖紅木小拜匣,開不開鎖,一個婦人蹲在地下,雙手捧定,往牀沿上狠命砸去,只一下,羅鈿紛紛落將下來。霓喜心疼如割,撲上去便廝打起來,兩個相扭相抱,打到多寶櫥跟前,玻璃碎了,霓喜血流滿面,叫道:“他還沒斷氣呢,你們這樣作踐他心愛的人!他還沒斷氣呢,你有本事當着他的面作踐我!”
橫拖直曳把那婦人拉到堯芳牀前,堯芳那內侄立在牀頭,霓喜指着他哭道:“你也是個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說句話兒!”那內侄如同箭穿雁嘴,鉤搭魚腮,做聲不得。
霓喜撈起一隻花瓶來待要揍他,一眼看見堯芳,驀地事上心頭,定睛看他看出了神。堯芳兩眼虛開一線,蠟渣黃一張平平的臉,露在被外,蓋一牀大紅鎖綠妝花綾被,腳頭擁着一牀天藍錦被,都是影像上的輝煌的顏色。這個人,活着的時候是由她擺佈的,現在他就要死了,他不歸她管了。清早的太陽微微照到他臉上,他就要死了。她要報復,她要報復,可是來不及了。他一點一點的去遠了。
霓喜將花瓶對準了他砸過去,用力過猛,反而偏了一偏,花瓶嗆郎郎滾到地上,竇堯芳兩眼反插上去,嚥了氣。霓喜趴在他牀前,嚎啕大哭,捏緊了拳頭使勁地捶牀,腕上掛的鑰匙打到肉裏去,出了血,捶紅了牀單,還是捶。
衆婦女紛紛驚叫道:“了不得!打死人了!這東西作死,把老闆砸壞了!還不抓住她!還不叫巡警!捆起來,捆起來叫巡警!”將霓喜從牀沿上拉了起來,她兩條胳膊給扭到背後去,緊緊縛住了,麻繩咬齧着手腕的傷口。她低頭看着自己突出的胸膛,覺得她整個的女性都被屈辱了,老頭子騙了她,年輕的騙了她,她沒有錢,也沒有愛,從脹痛的空虛裏她發出大喉嚨來,高聲叫喊道:“清平世界,是哪兒來的強人,平白裏霸佔我的東西,還打我,還捆我?我是你打得的,捆得的?”衆人七手八腳拆下白綾帳子,與竇堯芳周身洗擦,穿上壽衣,並不理會霓喜。這邊男人們抬過一張鋪板,搭在凳上,停了屍,女人將一塊紅布掩了死者的臉,這才放聲舉起哀來。
霓喜豈肯讓人,她哭得比誰都響,把她們一個個都壓了下去,哭的是:“親人哪,你屍骨未寒,你看你知心着意的人兒受的是什麼罪!你等着,你等着,我這就趕上來了,我也不要這條命了,拼着一身剮,還把皇帝拉下了馬——你瞧着罷!這是外國地界,須不比他們鄉下,盡着他們爲非作歹的!到了巡捕房裏,我懂得外國話,我認得外國人,只有我說的,沒他們開口的份兒!我是老香港!看他們走得出香港去!天哪,我丈夫昨兒個還好好的,你問丫頭們,你問醫生,昨兒個心裏還清清楚楚,還說得話,還喫了稀飯,我這一轉背,生生的讓你們把他給藥死了!知道你們從哪兒來的,打狼似的一批野人!生生把我丈夫擺佈了,還打我,還捆我,還有臉送我上巡捕房!你不上巡捕房,我還要上巡捕房呢!”那內侄走了過來道:“你鬧些什麼?”那班女人裏面,也估不出誰是堯芳的妻,一般都是煙燻火烤的赭黃臉,戴着淡綠玉耳環,內中有一個便道:“再鬧,給她兩個嘴巴子!”霓喜大喝道:“你打!你打!有本事打死了我,但凡留我一條命,終久是個禍害!你看我不告你去!叫你們喫不了兜着走!”婦人們互相告勉道:“做什麼便怕了她?左不過是個再婚的老婆,私姘上的,也見不得官!”霓喜道:“我便是趁了來的二婚頭,秋胡戲,我替姓竇的添了兩個孩子了,除非你把孩子一個個宰了,有孩子爲證!”她喚孩子們過來,幾個大些的孩子在房門外縮做一團,拿眼瞟着她,只是不敢近身。婦人們把小孩子一頓趕了開去道:“什麼狗雜種,知道是誰生的?”霓喜道:“這話只有死鬼說得,你們須說不得!死鬼認了帳,你有本事替他賴!你們把我糟蹋得還不夠,還要放屁辣臊糟蹋你家死鬼!你看我放你們走出香港去!便走出了香港,我跟到番禺也要拖你們上公堂!”那內侄故作好人,悄悄勸道:“番禺的地方官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通家至好,你去告我們,那是自討苦喫。”霓喜冷笑道:“哪個魚兒不喫腥,做官的知道你家有錢,巴不得你們出事,平時再要好些也是白搭!你有那個時候孝敬他的,趁現在對我拿出點良心來,好多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