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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家婦女們忙着取白布裁製孝衣孝帶,只做不聽見。還是那內侄,暗忖霓喜此話有理,和衆人竊竊私議了一會,向他姑媽道:“這婆娘說得到,做得到,卻不能不防她這一着。
據我看,不給她幾個錢是決不肯善罷甘休的。”他姑媽執意不肯。這內侄又來和霓喜說:“你鬧也是白鬧。錢是沒有的。這一份家,讓你霸佔了這些年,你錢也摟飽了,不問你要回來,已經是省事的打算了。”他過來說話,竇家幾個男人一捉堆站着,交叉着胳膊,全都斜着眼朝她看來。霓喜見了,心中不由得一動。在這個破裂的,痛楚的清晨,一切都是生疏異樣的,惟有男人眼裏這種神情是熟悉的,倉皇中她就抓住了這一點,固執地抓住了。她垂着眼,望着自己突出的胸膛,低聲道:“錢我是不要的。”內侄道:“那你鬧些什麼?”霓喜道:
“我要替死鬼守節,只怕人家容不得我。”內侄大大的詫異起來道:“難不成你要跟我們下鄉?”霓喜道:“我就是要扶着靈櫬下鄉,我辛辛苦苦服侍你姑爹一場,犯了什麼法,要趕我出門?”等她在鄉下站住了腳,先把那幾個男的收伏了,再收拾那些女人。她可以想象她自己,渾身重孝,她那紅噴噴的臉上可戴不了孝……
那內侄沉吟半晌,與衆人商議,她姑媽只是不開口。靈牀佈置既畢,放下拜墊,衆人一個個上前磕頭。銀官磕過了,內侄做好做歹,把霓喜後添的兩個孩子也抱了來磕頭,又叫老媽子替霓喜鬆了綁,也讓她磕個頭。霓喜頓時撲上前去,半中腰被衆人緊緊拉住了,她只是往前掙。真讓她撲到靈牀上,她究竟打算摟住屍首放聲大哭呢,還是把竇堯芳撕成一片一片的,她自己也不甚明白。被人扯住了,她只是啞着嗓子頓腳叫喚着:“我的人,我的人,你陰靈不遠……”
哭了半日,把頭髮也顛散了,披了一臉。那內侄一頭勸,一頭說:“你且定下心來想一想,你要跟着下鄉,你怎生安頓你那兩個拖油瓶的孩子?我們竇家規矩大,卻不便收留他們。”
霓喜恨道:“沒的扯淡!等我上了公堂,再多出十個拖油瓶,你們也收留了!”內侄忙道:“你別發急。鄉下的日子只怕你過不慣。”霓喜道:“我本是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什麼過不慣?”兩句話才說出口,她自己陡然喫了一驚。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那無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屬於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單,在那無情的地方;野火花高高開在樹上,大毒日頭照下來,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聲,咚咚舂搗着太陽裏的行人,人身上粘着汗酸的黑衣服;走幾里路見不到一個可說話的人,悶臭了嘴;荒涼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