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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回去不可麼?霓喜對自己生出一種廣大的哀憫。
內侄被他姑媽喚去了,叫他去買紙錢。霓喜看看自己的手腕,血還沒幹,肉裏又戳進去了麻繩的毛刺。她將髮髻胡亂挽了一挽,上樓去在牀頂上的小藤籃裏找出一瓶兜安氏藥水來敷上了。整個的房裏就只牀頂上這隻小藤籃沒給翻動過。
孩子們趴在地上爭奪一條青羅汗巾子,一撒手,一個最小的跌了一跤,磕疼了後腦殼,哇哇哭起來。霓喜抱了他走到後陽臺上。這一早上發生了太多的事。陽臺上往下看,藥材店的後門,螺旋形的石階通下去,高下不齊立着竇家一門老小,圍了一圈子,在馬路上燒紙錢。錫箔的紅火在午前的陽光裏靜靜燒着,竇家的人靜靜低頭望着,方纔那是一幫打劫的土匪,現在則是原始性的宗族,霓喜突然有一陣淒涼的“外頭人”的感覺。她在人堆裏打了個滾,可是一點人氣也沒沾。
她抬頭看看肩上坐着的小孩,小孩不懂得她的心,她根本也沒有心。小孩穿着橙黃花布襖,虎頭鞋,虎頭帽,伸手伸腳,淡白臉,張着小薄片嘴,一雙凸出的大眼睛,發出玻璃樣的光,如同深海底的怪魚,沉甸甸坐在她肩頭,是一塊不通人情的肉,小肉兒……緊接着小孩,她自己也是單純的肉,女肉,沒多少人氣。
她帶着四個小孩走出同春堂,背一個,抱一個,一手牽兩個,疲乏地向他家的人說道:“我走了。跟你們下鄉的話,只當我沒說。可別賴我捲逃,我就走了個光身子。事到如今,我就圖個爽快了。”
她典了一隻鐲子,賃下一間小房,權且和孩子們住下了。
她今年三十一,略有點顯老了,然而就因爲長相變粗糙了些,反而增加了刺激性。身上臉上添了些肉,流爍的精神極力地想擺脫那點多餘的肉,因而眼睛分外的活,嘴脣分外的紅。家裏兒啼女哭,烏糟糟亂成一片,身上依舊穿扎光鮮,逐日串門子。從前結拜的姊妹中有個在英國人家幫工的,住在山巔,霓喜揀了個晴天上山去看她,喬素梳妝,身穿玉色地白柳條夾襖,襟上扣一個茉莉花球,斯斯文文坐在外國人家廚房裏喫茶說話。她那乾姊姊是立志不嫁人的,腦後垂一條大辮子,手裏結着絨繩。兩個把別後情形細敘一番,說到熱鬧之際,主人回來了,在上房撳鈴,竟沒有聽見。隔了一會,湯姆生先生推門進來叫阿媽,阿媽方纔跳起身來答應不迭。這工程師湯姆生年紀不過三十上下,高個子,臉面俊秀像個古典風的石像,只是皮色紅剌剌的,是個喫牛肉的石像,霓喜把他睃在眼裏,他也看了霓喜一眼,向阿媽道:“晚上預備兩個人喫的飯,一湯兩菜,不要甜菜。”說罷,又看了霓喜一眼,方始出去。阿媽便告訴霓喜,想必待會兒他有女朋友到此過夜,就是常來的那個葡萄牙人。霓喜詫異道:“你如何知道是哪一個?”阿媽笑向她解釋,原來她主人向來有這規矩,第一次上門的女朋友,款待起來,是一道湯,三道菜,一樣甜菜。第二三次來時,依例遞減。今天這一個必定是常來的。因此享不到這初夜權。霓喜嘖嘖道:“年輕輕的,看不出他這麼嗇刻!”
阿媽道:“他倒也不是嗇刻,他就是這個脾氣,什麼事都喜歡歸得清清楚楚,整整齊齊。”霓喜道:“有了太太沒有?”阿媽道:“還沒呢。人材差一點的我看他也犯不上,自由自在的,有多好?弄個太太,連我也過不慣——外國女人頂疙瘩,我伺候不了。”
正說着,湯姆生又進來了,手執一杯威士忌,親自開冰箱取冰塊。阿媽慌忙上前伺候,他道:“你坐下坐下,你有客在這兒,陪着客人說話罷。”阿媽笑道:“倒的確是個稀客。您還沒見過我這位乾妹子哪。”湯姆生呵了呵腰道:“貴姓?”阿媽代答道:“這是竇太太,她家老闆有錢着呢,新近故世了,傢俬都讓人霸佔了去,撇得我這妹子有上梢來沒下梢。”湯姆生連聲嘆吒,霓喜斂手低聲笑向阿媽道:“你少說幾句行不行?
人家急等着會女朋友呢,有這工夫跟你聊天!”阿媽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