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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的一口頂好聽的英文。”湯姆生笑道:“可是她這雙眼睛說的是頂好聽的中國話,就可惜太難懂。”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溜了他一眼,搭訕着取過阿媽織的大紅絨線緊身來代她做了幾針。頭上的擱板,邊沿釘着銅鉤,掛着白鐵漏斗,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臉上,像細孔的淡墨障紗。紗裏的眼睛暫時沉默下來了。
湯姆生延挨了一會,端着酒杯出去了。不一會,又走進來,叫阿媽替他預備洗澡水去,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絨線,道:
“好鮮和的活計。竇太太打得真好。”阿媽忍笑道:“這是我的,我做了這些時了。”湯姆生道:“我倒沒留心。”他把一隻手託着頭,胳膊肘子撐着擱板,立定身看看霓喜,向阿媽道:“我早就想煩你打一件絨線背心,又怕你忙不過來。”阿媽笑道:
“喲,您跟我這麼客氣!”’她頓了一頓,又道:“再不,請我們二妹給打一件罷?人家手巧,要不了兩天工夫。”霓喜把一根毛竹針豎起來抵住嘴脣,扭了扭頭道:“我哪成哪?白糟蹋了好絨線!”湯姆生忙道:“竇太太,多多費神了,我就要這麼一件,外頭買的沒這個好。阿媽你把絨線拿來。”阿媽到後陽臺上去轉了一轉,把拆洗的一卷舊絨線收了進來。霓喜道:
“也得有個盡寸。”湯姆生道:“阿媽你把我的背心拿件來做樣子。”阿媽拍手道:“也得我忙得過來呀!晚飯也得預備起來了,還得燒洗澡水。我看這樣罷,二妹你打上一圈絨線,讓他套上身去試一試大小。”她忙着燒水,霓喜低頭只顧結絨線,一任湯姆生將言語來打動,她並不甚答理。結上了五六排,她含笑幫他從頭上套下去,匆忙間,不知怎的,霓喜摔開手笑道:“湯姆生先生,我只當你是個好人!”湯姆生把手扶着腰間圍繞的四根針,笑道:“怎麼?我不懂這些話。”霓喜啐道:
“你不懂!你要我教你英文麼?”她捏住毛竹針的一頭,紮了他一下。他還要往下說,霓喜有意帶着三分矜持,收拾了絨線,約好三天後交貨,便告辭起身。
雖然約的是三天之後,她也自性急,當天做了一夜,次日便替他趕好了。正把那件絨線衫繃在膝上看視,一隻腳晃着搖籃,誰知湯姆生和她一般性急,竟找到她家裏去。他和樓下的房東房客言語不通,問不出一個究竟來,只因他是個洋人,大家見了他有三分懼怕,竟讓他闖上樓來。東廂房隔成兩間,外間住個走梳頭的,板壁上挖了一扇小門,掛着花布門簾,他一掀簾子,把霓喜嚇了一跳。她坐在牀上,一張高柱木牀,並沒掛帳子,鋪一領草蓆,牀欄杆上晾着尿布手帕。桌上一隻破熱水瓶,瓶口罩着湖色洋瓷漱盂。霓喜家常穿着藍竹布襖,敞着領子,一面扣紐扣一面道歉道:“湯姆生先生,虧你怎麼找了來了?這地方也不是你來得的。真,我也沒想到會落到這麼個地方!”說着,眼圈兒便紅起來。湯姆生也是相當的窘,兩手抄在褲袋裏,立在屋子正中央,連連安慰道:“竇太太,竇太太……你再跟我這麼見外,更叫我於心不安了。”霓喜頂大的女孩瑟梨塔牽着弟弟的手,攀着門簾向裏張望。板桌底下有個小風爐,上面燉着一瓦鉢子麥芽糖,糖裏豎着一把毛竹筷。霓喜抽出一隻筷子來,絞上一股子糖,送到瑟梨塔嘴裏去,讓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與她弟弟,說道:“乖乖出去玩去。”孩子們走了,霓喜低着頭,把手伸到那件絨線衫裏面去,拉住一隻袖管,將它翻過來筒過去。
湯姆生笑道:“哎呀,已經打好了,真快!讓我試試。”她送了過來,立在他跟前,他套了一半,頭悶在絨線衫裏面,來不及褪出來,便伸手來抱她,隔着絨線衫,他的呼吸熱烘烘噴在她腮上,她頸子上。霓喜使勁甩開他,急道:“你真是個壞人,壞人!”湯姆生褪出頭來看時,她業已奔到搖籃那邊去,凜然立着,頗像個受欺侮的年青的母親。然而禁不起他一看再看,她卻又忍笑偏過頭去,搖擺着身子,曲着一條腿,把膝蓋在搖籃上蹭來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