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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生道:“你知道麼?有種中國點心,一咬一口湯的,你就是那樣。”霓喜啐道:“胡說!”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沾了許多絨線的毛衣子,便道:“你從哪兒來的這絨線,淨掉毛!”
湯姆生笑道:“是阿媽的,順手給撈了來。”霓喜指着他道:
“你哪裏要打什麼背心?誠心地……”說着,又一笑,垂着頭她把她衣服上的絨毛,一點一點揀乾淨了,撲了撲灰,又道:
“瞧你,也弄了一身!”便走過來替他揀。湯姆生這一次再擁抱她,她就依了他。
她家裏既不乾淨,又是耳目衆多,他二人來往,總是霓喜到他家去。旅館裏是不便去的,只因香港是個小地方,英國人統共只有這幾個,就等於一個大俱樂部,撞來撞去都是熟人。
霓喜自竇家出來的時候便帶着一個月的身孕,漸漸害起喜來,臥牀不起。湯姆生只得遮遮掩掩到她家來看她。這回事,他思想起來也覺羞慚,如果她是個女戲子,足尖舞明星,或是馳名的蕩婦,那就不丟臉,公開也無妨,然而霓喜只是一個貧困的中國寡婦,拖着四個孩子,肚裏又懷着胎。她咬準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給她找房子搬家。把他們的關係固定化,是危險的拖累,而且也不見得比零嫖上算,可是不知道爲什麼,他還是天天來看她。有一天他來,她矇頭睡着,他探手摸她的額角,問道:“發燒麼?”她不做聲,輕輕咬他的手指頭。湯姆生伏在她牀沿上,臉偎着棉被,聽她在被窩裏趕趕咐咐哭了起來。問她,問了又問,方道:“我知道我這一回一定要死了。一定要死的。你給我看了房子,搬進去和你住一天,便死了我也甘心,死了也是你的人,爲你的孩子死的。”
霓喜的世界一下子豐富了起來,跌跌絆絆滿是東西,紅木柚木的西式圓臺,桌腿上生着爪子,爪子踏在圓球上;大餐檯,整套的十二隻椅子,雕有洋式雲頭,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鬚,椅背的紅皮心子上嵌着小銅釘;絲絨沙發,暗色絲絨上現出迷糊的玫瑰花和洋式雲頭;沙發扶手上搭着白累絲的小托子;織花窗簾裏再掛一層白累絲紗幕;梳妝檯上滿是挖花的小托子不算,還繫着一條縐褶粉紅裙,連臺燈與電話也穿着荷葉邊的紅紗裙子。五斗櫥上有銀盤,盤裏是純粹擺樣的大號銀漱盂,銀粉缸,銀把鏡,大小三隻銀水罐。地下是爲外國人織造的北京地毯。家裏甚至連古董也有——專賣給外國人的小古董。屋犄角豎着芬芳馥郁的雕花檀木箱子。後院子裏空酒瓶堆積如出,由着傭人成打地賣給收舊貨的。東西是多得連霓喜自己也覺詫異,連湯姆生也覺詫異。他當真爲這粗俗的廣東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這許多物件。她年紀已經過了三十,漸漸發胖了,在黑紗衫裏閃爍着老粗的金鍊條,嘴脣紅得悍然,渾身熟極而流的扭捏挑撥也帶點悍然之氣。湯姆生十分驚訝地發現了,他自己的愛好竟與普通的水手沒有什麼兩樣。
霓喜的新屋裏什麼都齊全,甚至還有書,皮面燙金的旅行雜誌彙刊,西洋食譜,五彩精印的兒童課本,神仙故事。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園,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附屬女學校,白制服,披散着一頭長髮,烏黑捲曲的頭髮,垂到股際,淡黑的臉與手,那小小的,結實的人,像白蘆葦裏吹出的一陣黑旋風。這半印度種的女孩子跟着她媽很喫過一些苦,便在順心的時候也是被霓喜責打慣了的。瑟梨塔很少說話,微生起來嘴抿得緊緊的。她冷眼看着她母親和男人在一起。因爲鄙薄那一套,她傾向天主教,背熟了祈禱文,出入不離一本小聖經,裝在黑布套子裏,套上繡了小白十字。有時她還向她母親傳教。她說話清晰而肯定,漸漸能說合文法的英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