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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樓上,樓上的一間房是她祖母帶着幾個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兩張大牀,一張小鐵牀。曼楨陪着世鈞在靠窗的一張方桌旁邊坐下。他們一路上來,一個人影子也沒看見,她母親這時候也不知去向了,隱隱的卻聽見隔壁房間裏有咳嗽聲和嘁嘁促促說話的聲音,想必人都躲到那邊去了。
一個小大姐送茶進來,果然就是剛纔在弄堂裏洗腳,腳趾甲上塗着蔻丹的那一個。她大概是曼楨的姊姊留下的唯一遺蹟了。她現在赤着腳穿着雙半舊的鏤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頭髮上夾着個粉紅賽璐珞夾子,笑嘻嘻地捧了茶進來,說了聲“先生請用茶”,禮貌異常周到。出去的時候順手就帶上了門。世鈞注意到了,心裏也有點不安;倒不是別的,關着門說話,給她的祖母和母親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過是稍微有點採促而已,曼楨卻又是一種感想,她想着阿寶是因爲一直伺候她姊姊,訓練有素的緣故。這使她覺得非常難爲情。
她馬上去把門開了,再坐下來談話,說:“剛纔你那個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貴了?”世鈞着:“我想不是吧,叔惠家裏也是住這樣的西間房間,租錢也跟這個差不多,房間還不及這兒敞亮。”曼楨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間房麼?”世鈞道:“唔。”
傑民送了兩碗糖湯渥雞蛋進來。曼楨見了,也有點出於意外。當然總是她母親給做的,客人的碗裏有兩隻雞蛋,她的碗裏有一隻雞蛋。他弟弟咯咯咯走進來放在桌上,板着臉,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楨想叫住他,他頭也不回一回。曼楨笑道:“他平常很老練的,今天不知道怎麼忽然怕難爲情起來了。”這原因,世鈞倒很明瞭,不過也沒有去道破他,只笑着道:“爲什麼還要弄點心,太費事了。”曼楨笑道:“鄉下點心!你隨便喫一點。”
世鈞一面喫着一面問:“你們早上喫什麼當早飯?”曼楨道:“喫稀飯。你們呢?”世鈞道:“叔惠家也是喫稀飯,不過是這樣:叔惠的父親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來喫飯,一來來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親都累壞了,早上還得天不亮起來給我們煮粥,我真覺得不過意,所以我常常總是不喫早飯出來,在攤子上喫兩隻大餅油條算了。”曼楨點點頭道:“在人家家裏住着就是這樣,有些地方總有點受委屈。”世鈞道:“其實他們家裏還算是好的。叔惠的父親母親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樣,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裏。”
曼楨道:“你有多少時候沒回家去了?”世鈞道:“快一年了吧。”曼楨笑道:“不想家麼?”世鈞笑道:“我也真怕回去。
將來我要是有這個力量,總想把我母親接出來,我父親跟她感情很壞,總是鬧彆扭。“曼楨道:”哦。……“世鈞道:”就爲了我,也慪了許多氣。“曼楨道:”怎麼呢?“世鈞道:我父親開着一爿皮貨店,他另外還做些別的生意。從前我哥哥在世的時候,他畢業之後就在家裏幫着我父親,預備將來可以接着做下去。後來我哥哥死了,我父親意思要我代替他,不過我對於那些事情不感到興趣,我要學工程。我父親非常生氣,從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後來我進大學,還是靠我母親偷偷地接濟我一點錢。”所以他那時候常常在窘境中。說起來,曼楨在求學時代也是飽受經濟壓迫的,在這一點上大家談得更是投契。
曼楨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樁事情想託託你。”世鈞笑道:“什麼事?”曼楨道:“你如果聽見有什麼要兼職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後多做兩個鐘頭事情。教書也行。”世鈞向她注視了一會,微笑道:“那樣你太累了吧?”曼楨笑道:“不要緊的。在辦公室裏一大半時候也是白坐着,出來再做一兩個鐘頭也算不了什麼。”
世鈞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負擔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幫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夠接受的,唯一的幫忙的辦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時,並沒有什麼結果。有一天她叮囑他:“我本來說要找個事情在六點鐘以後,現在我要改到晚飯後。”世鈞道:“晚飯後?不太晚了麼?”曼楨笑道:“晚飯前我已經找到了一個事情了。”世鈞道:噯喲,你這樣不行的!這樣一天到晚趕來趕去,真要累出病來的!你不知道,在你這個年紀頂容易得肺病了。“曼楨笑道:'在你這個年紀!'倒好像你自己年紀不知有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