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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公館裏的電話是裝在臥室裏的,世鈞替他聽了兩次電話。有一次有一樁事情要接洽,他便向世鈞說:“你去一趟吧。”沈太太笑道:“他成嗎?”嘯桐微笑道:“他到底是在外頭混過的,連這點事情都辦不了,那還行?”世鈞接連替他父親跑過兩次腿,他父親當面沒說什麼,背後卻向他母親誇獎他:“他倒還細心。倒想得周到。”沈太太得個機會便喜孜孜地轉述給世鈞聽。世鈞對於這些事本來是個外行,他對於人情世故也不太熟悉,在上海的時候,就喫虧在這一點上,所以他在廠裏的人緣並不怎樣好,他也常常爲了這一點而煩惱着。但是在這裏,因爲他是沈某人的兒子,大家都捧着他,辦起事來特別覺得順手,心裏當然也很痛快。
漸漸的,事情全都套到他頭上來了。帳房先生有什麼事要請老爺的示下,嘯桐便得意地笑道:“你問二少爺去!現在歸他管了,我不管了。去問他去!”
世鈞現在陡然變成一個重要的人物,姨太太的娘一看見他便說:“二少爺,這兩天瘦了,辛苦了!二少爺真孝順!”姨太太也道;“二少爺來了,老爺好多了,不然他一天到晚總是操心!”姨太太的娘又道:“二少爺你也不要客氣,要什麼只管說,我們姑奶奶這一向急糊塗了,照應得也不周到!”母女倆一遞一聲,二少爺長,二少爺短,背地裏卻大起恐慌。姨太太和她母親說:“老頭子就是現在馬上死了,都太晚了!店裏事情全給別人攬去管了。怪不得人家說生意人沒有良心,除了錢,就認得兒子。可不是嗎!跟他做了十幾年的夫妻,就一點也不替我打算打算!”她母親道:“我說你也別生氣,你跟他用點軟功夫。說良心話,他一向對你還不錯,他倒是很有點懼着你。那一年跑到上海去玩舞女,你跟他一鬧,不是也就好了嗎?”
但是這回這件事卻有點棘手,姨太太想來想去,還是隻有用兒女來打動他的心。當天她就把她最小的一個男孩子領到嘯桐房裏來,笑着:“老磨着我,說要看看爸爸。哪,爸爸在這裏!你不是說想爸爸的嗎?”那孩子不知道怎麼,忽然犯起彆扭勁來,站在嘯桐牀前,只管低着頭揪着褥單。嘯桐伸過手去摸摸他的臉,心裏卻很難過。中年以後的人常有這種寂寞之感,覺得睜開眼來,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沒有一個人是可以倚靠的,連一個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沒有。所以他對世鈞特別倚重了。
世鈞早就想回上海去了。他把這意思悄悄地對他母親說一說,他母親苦苦地留他再住幾天,世鈞也覺得父親的病纔好一點,不能給他這樣一個打擊。於是他就沒提要走的話,只說要住家裏去。住在小公館裏,實在很彆扭。別的還在其次,第一就是讀信和寫信的環境太壞了。曼楨的來信寄到他家裏,都由他母親陸續地帶到這裏來,但是他始終沒能夠好好的給她寫一封長信。
世鈞對他父親說他要搬回家去,他父親點點頭,道:“我也想住到那邊去,那邊地段還清靜,養病也比較適宜。”他又向姨太太望了望,道:“她這一向起早睡晚的,也累病了,我想讓她好好地休息休息。”姨太太是因爲晚上受涼了,得了咳嗽的毛病,而且白天黑夜像防賊似的,防着老頭子把鐵箱裏的東西交給世鈞,一個人的精神有限,也有些照顧不過來了。
突然聽見老頭子說他要搬走了,她蒼白着臉,一聲也沒言語。
沈太太也呆住了,頓了一頓方纔笑道:“你剛好一點,不怕太勞累了?”嘯桐道:“那沒關係,待會兒叫輛汽車,我跟世鈞一塊兒回去。”沈太太笑道:“今天就回去?”嘯桐其實久有此意,先沒敢說出來,怕姨太太給他鬧,心裏想等臨時再說,說了就馬上走。便笑道:“今天來得及嗎?要不你先回去吧,叫他們拾掇拾掇屋子,我們隨後再來。”沈太太嘴裏答應着,卻和世鈞對看了一下,兩人心裏都想着:“還不定走得成走不成呢。”
沈太太走了,姨太太便冷笑了一聲,發話道:“哼,說的那樣好聽,說叫我休息休息!”才說到這裏,眼圈就紅了。嘯桐只是閉着眼睛,露出很疲乏的樣子。世鈞看這樣子,是免不了有一場口舌,他夾在裏面,諸多不便,他立刻走了出去,到樓下去,假裝叫李升去買份晚報。僕人們都在那裏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很緊張似的,大約他們已知道老爺要搬走的消息了。世鈞在客室裏踱來踱去,遠遠聽見女傭們在那兒喊叫着:“老爺叫李升。李升給二少爺買報去了。”不一會,李升回來了,把報紙送到客室裏來,便有一個女傭跟進來說:老爺叫你呢。叫你打電話叫汽車。特別慢,他把一張晚報顛來倒去看了兩三遍,才聽見汽車喇叭響。李升在外面跟一個女傭說:你上去說一聲。去,去,去說一聲!怕什麼呀?客室裏來,垂着手報告道:“二少爺,車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