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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親死後,百日期滿,世鈞照例到親戚家裏去“謝孝”,挨家拜訪過來,石翠芝家裏也去了一趟。翠芝的家是一個半中半西的五開間老式洋房,前面那花園也是半中半西的,一片寬闊的草坪,草坪正中卻又堆出一座假山,挖了一個小小的池塘,養着金魚。世鈞這次來,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太陽落山了,樹上的蟬聲卻還沒有休歇,翠芝正在花園裏遛狗。
她牽着狗,其實是狗牽着人,把一根皮帶拉得筆直的,拉着她飛跑。世鈞向她點頭招呼,她便喊着那條狗的英文名字:來利!來利!一直就有這麼個黑狗。“翠芝道:你說的是它的祖母了。這一隻跟你們家那只是一窩。媽本來叫它來富,我嫌難聽。
翠芝在他們開弔的時候也來過的,但是那時候世鈞是孝子,始終在孝幃裏,並沒有和她交談,所以這次見面,她不免又向他問起他父親故世前的情形。她聽見說世鈞一直在醫院裏侍疾,便道:“那你這次去沒住在叔惠家裏?你看見他沒有?”世鈞道:“他到醫院裏來過兩次。”翠芝不言語了。她本來還想着,叔惠也說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經寫過一封信給他,信裏提起她和一鵬解除婚約的事,而他一直沒有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着是因爲她家裏有錢,他自己覺得高攀不上,所以她總想着應當由她這一方面採取主動的態度。但是這次寫信給他他沒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這種舉動太失身分,因爲她對他是從來不想到這些的。她懊悔不是爲別的,只是怕人家覺得她太露骨的,即使他本來有意於她的,也會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這一向一直鬱郁的。
她又笑着和世鈞說:“你在上海常看見顧小姐吧?她好嗎?”世鈞道:“這回沒看見她。”翠芝笑道:“她跟叔惠很好吧?”世鈞聽見她這話,先覺得有點詫異,然而馬上就明白過來,她一定是從他嫂嫂那裏聽來的,曼楨和叔惠那次到南京來玩,他不是告訴他家人說曼楨是叔惠的朋友,免得他們用一種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楨。現在想起那時候的情景,好像已經事隔多年,渺茫得很了。他勉強笑道:“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翠芝道:“我真羨慕像她那樣的人,在外面做事多好。”
世鈞不由得苦笑了,他想起曼楨身兼數職,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還有人羨慕她。但是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人家現在做了醫院院長的太太,當然生活比較安定了。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個事情做做。”世鈞笑道:“你要做事幹什麼?”翠芝笑道:“怎麼,你覺得我不行?”
世鈞笑道:“不是,你現在不是在大學唸書麼?”翠芝道:“大學畢業不畢業也不過是那麼回事,我就是等畢了業說要出去做事,我家裏人也還是要反對的。”說着,她長長地透了口氣。
她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騷無從說起似的。世鈞不由得向她臉上望了望。她近來瘦多了。世鈞覺得她自從訂了婚又毀約之後,人好像跟從前有點不同,至少比從前沉靜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