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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跟在那隻狗後面,在草坪上緩緩走着。翠芝忽然說了一聲:“他真活潑。”世鈞道:你是說來利?要是心裏不痛快的時候,去找他說說話,就真的會精神好起來了。“他心裏想,究竟和翠芝沒有什麼可談的,談談就又談到叔惠身上來了。
翠芝讓他進去坐一會,他說他還有兩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辭走了。他這些日子一直沒到親戚家裏去走動過,這時候已經滿了一百天,就沒有這些忌諱了,漸漸就有許多不可避免的應酬。從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個釘子,他嫂嫂覺得非常對不起她的表妹,“鞋子不做倒落了個樣”。事後當然就揭過不提了,翠芝的母親那方面當然更是諱莫如深,因此他們親戚間對於這件事都不大知道內情。愛咪說起這樁事情,總是歸罪於世鈞的怕羞,和翠芝的脾氣倔,要不然兩人倒是很好的一對。翠芝一度訂了婚又悔婚,現在又成了問題人物了。世鈞也許是多心,他覺得人家請起客來,總是有他一定有她。翠芝也有同感。她常到愛咪那裏去打網球,愛咪就常常找世鈞去湊一腳。世鈞在那裏碰見一位丁小姐,網球打得很好,她是在上海進大學的,和世鈞還是先後同學。世鈞回家去,說話中間提起過她幾次,他母親就藉故到愛咪那裏去了一趟,偷偷地把那丁小姐相看了一下。世鈞的父親臨終的時候曾經說過,說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看見世鈞結婚。她母親當時就沒敢接了這個茬,因爲想着世鈞如果結婚的話,一定就是和曼楨結婚了。但是現在事隔多時,沈太太認爲危機已經過去了,就又常常把他父親這句遺言提出來,掛在嘴上說着。
相識的一班年青人差不多都結婚了,好像那一年結婚的人特別多似的,入秋以來,接二連三地喫人家的喜酒。這裏面最感到刺激的是翠芝的母親,本來翠芝年紀也還不算大,她母親其實用不着這樣着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了,留下一封信來,說要到上海去找事,幸而家裏發覺得早,在火車站上把她截獲了,雖然在火車站上沒看見有什麼人和她在一起,她母親還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誘惑,所以自從出過這樁事情,她母親更加急於要把她嫁出去,認爲留她在家裏遲早要出亂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說一個秦家,是一個土財主的少爺,還有人說他是有嗜好的。介紹人請客,翠芝無論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沒想好上哪兒去。她覺得她目前的處境,還只有她那表姊比較能夠了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訴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連翠芝和一鵬解約,一個是她的表妹,一個是她自己的弟弟,她也並沒有偏向着誰,因爲在她簡單的頭腦中,凡是她孃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當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錯不了,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從中作祟。一鵬解約後馬上就娶了竇文嫺,那一定就是竇文嫺不好,處心積慮破壞他們的感情,把一鵬搶了去了。因此她對翠芝倒頗爲同情。
這一天翠芝到沈家來想對她表姊訴苦,沒想到大少奶奶從來不出門的人,倒剛巧出去了,因爲她公公停靈在廟裏,她婆婆想起來說好久也沒去看看,便買了香燭紙錢要去磕個頭,把小健也帶着,就剩世鈞一個人在家,一看見翠芝就笑道:哦,你家裏知道你要上這兒來?剛纔他們打電話來問的,我還告訴他們說不在這兒。翠芝知道她母親一定是急起來了,在那兒到處找她。她自管自坐下來,問道:“表姊出去了?”世鈞說:“跟我媽上廟裏去了。”翠芝道:“哦,伯母也不在家?”
她看見桌上有本書,就隨手翻看着,世鈞見她那樣子好像還預備坐一會,便笑道:“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告訴你家裏,說你來了?”翠芝突然抬起頭來道:“幹什麼?”世鈞倒怔了一怔,笑道:“不是,我想着伯母找你也許有什麼事情。”她又低下頭去看書,道:“她不會有什麼事情。”
世鈞聽她的口吻就有點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親慪氣跑出來的。翠芝這一向一直很不快樂,他早就看出來了,但是因爲他自己心裏也很悲哀,而他絕對不希望人家問起他悲哀的原因,所以推己及人,別人爲什麼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說是同病相憐也可以,他覺得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比和別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着那樣強顏歡笑。翠芝送他們的那隻狗,怯怯地走上前來搖着尾巴,翠芝放下書給它抓癢癢,世鈞便搭訕着笑道:“這狗落到我們家來也夠可憐的,也沒有花園,也沒有人帶它出去遛遛。”翠芝也沒聽見他說些什麼。世鈞忽然看見她的眼眶裏充滿了淚水,他便默然了。還是翠芝打破了這沉默,問道:“你這兩天有沒有去打網球?”世鈞微笑道:“沒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塊去吧?”翠芝道:“我打來打去也沒有進步。”她說話的聲音倒很鎮靜,跟平常完全一樣,但是一面說着話,眼淚就簌簌地落下來了,她別過臉去不耐煩地擦着,然而永遠擦不幹。世鈞微笑着叫了聲:“翠芝。”又道: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