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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才走了,曼璐卻默默無言起來,只是抱着孩子,坐在曼楨牀前,輕輕地搖着拍着孩子。半晌方道:“他早就想來看你的,又怕惹你生氣。前兩天,他看見你那樣子,聽見醫生說危險,他急得飯都喫不下。”
曼楨不語。曼璐從那一束花裏抽出一支大紅色的康乃馨,在孩子眼前晃來晃去,孩子的一顆頭就跟着它動。曼璐笑道:咦,倒已經曉得喜歡紅顏色了!枕邊。曼璐看了看曼楨的臉色,見她並沒有嫌惡的神情,便又低聲說道:“二妹,你難道因爲一個人酒後無德做錯了事情,就恨他一輩子。”說着,又把孩子送到她身邊,道:“二妹,現在你看在這孩子份上,你就原諒了他吧。”
曼楨因爲她馬上就要丟下孩子走了,心裏正覺得酸楚,沒想到在最後一面之後倒又要見上這樣一面。她也不朝孩子看,只是默然地摟住了他,把她的面頰在他的頭上揉擦着。曼璐不知道她的心理。在旁邊看着,卻高興起來,以爲曼楨終於回心轉意了,不過一時還下不下這個面子,轉不過口來;在這要緊關頭,自己說話倒要格外小心纔是,不要又觸犯了她。
因此曼璐也沉默下來了。
金芳的丈夫蔡霖生已經來了好半天了。隔着一扇白布屏風,可以聽見他們喁喁細語,想必金芳已經把曼楨的故事一情一節都告訴他了。他們那邊也凝神聽着這邊說話,這邊靜默下來,那邊就又說起話來了。金芳問他染了多少紅蛋,又問他到這裏來,蛋攤上託誰在那裏照應着。他們本來沒有這許多話的,霖生早該走了,只因爲要帶着曼楨一同走,所以只好等着。老坐在那裏不說話,也顯得奇怪,只得斷斷續續地想出些話來說。大概他們夫婦倆從來也沒有這樣長談過,覺得非常喫力。霖生說這兩天他的姊姊在蛋攤上幫忙,姊姊也是大着肚子。金芳又告訴他此地的看護怎樣怎樣壞。
曼璐盡坐在那兒不走,家屬探望的時間已經快過去了。有些家屬給產婦帶了點心和零食來,喫了一地的栗子殼,家裏人走了,醫院裏一個工役拿着把掃帚來掃地,瑟瑟地掃着,漸漸掃到這邊來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曼楨心裏非常着急。
看見那些栗子殼,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經秋深了,糊里糊塗的倒已經在祝家被監禁了快一年了。她突然自言自語似地說:“現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對食物感到興味,曼璐更覺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喫,想喫我去給你買。”曼楨道:“時候也許來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錶道:“那我就去。”曼楨卻又冷淡起來,懶懶地道:“特爲跑一趟,不必了。”曼璐道:“難得想喫點什麼,還不喫一點,你就是因爲喫得太少了,所以復原得慢。”說着,已經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給看護,便匆匆走了。
曼楨估量着她已經走遠了,正待在屏風上敲一下,霖生卻已經抱着一卷衣服掩到這邊來了。是金芳的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條絨線圍巾和一雙青布搭襻鞋。他雙手交給曼楨,一言不發地又走了。曼楨看見他兩隻手都是鮮紅的,想必是染紅蛋染的。她不禁微笑了,又覺得有點悵惘,因爲她和金芳同樣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卻是這樣淒涼。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後用那條圍巾兜頭兜臉一包,把大半個臉都藏在裏面,好在產婦向來怕風,倒也並不顯得特別。穿扎齊整,倒已經累出一身汗來,站在地下,兩隻腳虛飄飄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牆摸壁溜到屏風那邊去,霖生攙着她就走。她對金芳只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長長的臉,臉色黃黃的,眉眼卻生得很俊俏。霖生的相貌也不差。他扶着曼楨往外走,值班的看護把曼楨的孩子送到嬰兒的房間裏去,還沒有回來,所以他們如入無人之境。下了這一層樓,當然更沒有人認識他們了。走出大門,門口停着幾輛黃包車,曼楨立刻坐上一輛,霖生叫車伕把車篷放下來,說她怕風,前面又遮上雨布。黃包車拉走了,走了很長的路,還過橋。天已經黑了,滿眼零亂的燈光。霖生住在虹口一個陋巷裏,家裏就是他們夫婦倆帶着幾個孩子,住着一間亭子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