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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惠見她彷彿怔住了,便又笑道:“我還以爲你一定知道呢。”曼楨笑道:“我不知道呀。”她的嘴脣忽然變得非常乾燥,這樣一笑,上嘴脣竟粘在牙仁上,下不來了。幸而叔惠也避免朝她看,只向窗外望去,道:“他跟石小姐結婚了。你也看見過她的吧?”曼楨道:“哦,就是上次我們到南京去看見的那個石小姐?”叔惠道:“噯。”他對於這樁事情彷彿不願意多說似的,曼楨當然想着他是因爲他曉得她和世鈞的關係,她卻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滿懷抑鬱,因爲翠芝的緣故。
曼楨再坐了一會,便道:“你後天就要動身了,這兩天一定忙得很吧?不攪糊你了。”她站起來告辭,叔惠留她在那裏喫飯,又要陪她出去喫,曼楨笑道:“我也不替你餞行,你也不用請客了,兩免了吧。”叔惠說要跟她交換通訊處,但是他到那邊去並沒有一定的住址,而她現在也是暫時住在朋友家裏,所以也只好算了。
她從叔惠家裏走出來,簡直覺得天地變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關了將近一年,跑出來,外面已經換了一個世界。還不到一年,世鈞已經和別人結婚了嗎?
她在街燈下走着,走了許多路纔想起來應當搭電車。但是又把電車乘錯了,這電車不過橋,在外灘就停下了,她只能下來自己走。剛纔大概下過幾點雨,地下有些潮溼。漸漸走到橋頭上,那鋼鐵的大橋上電燈點得雪亮,橋樑的巨大的黑影,一條條的大黑槓子,橫在灰黃色的水面上。橋下停泊着許多小船,那一大條一大條的陰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面上一絲亮光也沒有。這裏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簡直像灰黃色的水門汀一樣,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還是淹死。
橋上一輛輛卡車轟隆隆開過去,地面顫抖着,震得人腳底心發麻。她只管揹着身子站在橋邊,呆呆地向水上望去。不管別人對她怎樣壞,就連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親,都還沒有世鈞這樣的使她傷心。剛纔在叔惠家裏聽到他的消息,她當時是好像開刀的時候上了麻藥,糊里糊塗的,倒也不覺得怎樣痛苦,現在方纔漸漸甦醒過來了,那痛楚也正開始。
橋下的小船如是黑赳赳,沒有點燈,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時候大概很晚了,金芳還說叫她一定要回去喫晚飯,因爲今天的菜特別好,他們的孩子今天滿月。曼楨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還在人世嗎?……
那天晚上真不知是怎麼過去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這麼一天天地活下去了。在這以後不久,她找着了一個事情,在一個學校裏教書,待遇並不好,就圖它有地方住。她從金芳那裏搬了出來,住到教員宿舍裏去。她從前曾經在一個楊家教過書,兩個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現在這事情就是楊家替她介紹的。楊家他們只曉得她因爲患病,所以失業了,家裏的人都回鄉下去了,只剩她一個人在上海。
現在她住在學校裏簡直不出大門,楊家她也難得去一趟。
有一天,這已經是兩三年以後的事了,她到楊家去玩,楊太太告訴她說,她母親昨天來過,問他們可知道她現在在哪裏。
楊太太大概覺得很奇怪,她母親怎麼會不曉得。就把她的住址告訴了她母親。曼楨聽見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