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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執筆在手,心裏倒覺得茫然。結果她寫了一封很簡短的信,就說她自從分別後,一病至今,希望他見信能夠儘早地到上海來一趟,她把現在的地址告訴了他,此外並沒有別的話,署名也只有一個“楨”字。她也是想着,世鈞從前雖然說過,他的信是沒有人拆的,但是萬一倒給別人看見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鈞還在上海沒有回來。他母親雖然不識字,從前曼楨常常寫信來的,有一個時期世鈞住在他父親的小公館裏,他的信還是他母親親手帶去轉交給他的,她也看得出是個女子的筆跡,後來見到曼楨,就猜着是她,再也沒有別人。現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沒有信來,忽然又來了這樣一封信,沈太太見了,很是忐忑不安,心裏想世鈞這裏已經有了日子,就快結婚了,不要因爲這一封信,又要變卦起來。她略一躊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給她聽。大少奶奶讀了一遍,因道:“我看這神氣,好像這女人已經跟他斷了,這時候又假裝生病,叫他趕緊去看她。”沈太太點頭不語。兩人商量了一會,都說“這封信不給他看見”。當場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燒了。
曼楨自從寄出這封信,就每天計算着日子。雖然他們從前有過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會馬上趕來,這一點她倒是非常確定。她算着他不出三四天就可以趕到了,然而一等等了一個多星期,從早盼到晚,不但人不來,連一封回信都沒有。她心裏想着,難道他已經從別處聽到她遭遇到的事情,所以不願意再跟她見面了?他果然是這樣薄情寡義,當初真是白認識了一場。她躺在牀上,雖然閉着眼睛,那眼淚只管流出來,枕頭上冰冷的溼了一大片,有時候她把枕頭翻一個身再枕着,有時候翻過來那一面也是哭溼了的。
她想來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沒收到那封信,被他家裏人截留下來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就是再寫了去也沒有用,照樣還是被截留下來。只好還是耐心養病,等身體復原了,自己到南京去找他。但是這手邊一個錢沒有,實在急人。住在蔡家,白喫人家的不算,還把僅有的一間房間佔住了,害得霖生有家歸不得,真是於心不安。她想起她辦公處還有半個月薪水沒拿,拿了來也可以救急,就寫了一張便條,託霖生送了去,廠裏派了一個人跟他一塊回來,把款子當面交給她。
她聽見那人說,他們已經另外用了一個打字員了。
她拿到錢,就把三層樓上空着的一個亭子間租下來,搬到樓上去住,霖生又替她買了兩張鋪板和兩件必需的傢俱,茶水飯食仍舊由他供應。曼楨把她剩下的一些錢交給他,作爲伙食費,他一定不肯收,說等她將來找到了事再慢慢地還他們好了。這時候金芳也已經從醫院裏回來了,在家裏養息着,曼楨一定逼着她要她收下這筆錢,金芳便自作主張,叫霖生去剪了幾尺線呢,配上裏子,交給弄口的裁縫店,替曼楨做了一件夾袍子,不然她連一件衣服也沒有。多下的錢金芳仍舊還了她,叫她留着零花,曼楨拗不過她,也只好拿着。
金芳出院的時候告訴她說,那天曼璐買了栗子粉蛋糕回來,發現曼楨已經失蹤了,倒也沒有怎樣追究,只是當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曼楨猜着他們一定是心虛,所以也不敢聲張,只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楨究竟本底子身體好,年紀輕的人也恢復得快,不久就健康起來了。她馬上去找叔惠,想託他替她找事,同時也想着,碰得巧的話,也說不定可以看見世鈞,如果他在上海的話。她揀了個星期六的傍晚到許家去,因爲那時候叔惠在家的機會比較多些。從後門走進去,正碰見叔惠的母親在廚房裏操作,曼楨叫了聲伯母,許太太笑道:“咦,顧小姐,好久不看見了。”曼楨笑道:“叔惠在家吧?”許太太笑道:“在家在家。真巧了,他剛從南京回來。”曼楨哦了一聲,心裏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過了,總是世鈞約他去的。她走到三層樓上,房間裏的人大約是聽見她的皮鞋聲,就有一個不相識的少女迎了出來,帶着詢問的神氣向她望着。曼楨倒疑心是走錯人家了,便笑道:“許叔惠先生在家嗎?”她這一問,叔惠便從裏面出來了,笑道:“咦,是你!請進來,請進來。這是我妹妹。”曼楨這纔想起來,就是世鈞曾經替她補習算術的那個女孩子。那女孩子和她含笑點頭,曼楨倒又覺得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