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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已經擦得很乾淨了,她又還拿抹布在桌上無意識地揩來揩去。揩了半天,又去伏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本來是一條破舊的粉紅色包頭紗巾,她拿它做了抹布。兩隻手拎着它在窗外抖灰,那紅紗在夕陽與微風中懶洋洋地飄着。下午的天氣非常好。
慕瑾等候了一會,不見她開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說有好些事要告訴我麼?”曼楨道:“是的,不過我後來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慕瑾以爲她是怕提起來徒然引起傷感,他頓了一頓,方道:“說說也許心裏還痛快些。”曼楨依舊不作聲。慕瑾沉默了一會,又道:“我這次來,是覺得你興致不大好,跟從前很兩樣了。”他雖然說得這樣輕描淡寫,說這話的時候卻是帶着一種感慨的口吻。
曼楨不覺打了個寒噤。他一看見她就看得出來她是迭經受了刺激,整個的人已經破碎不堪了。她一向以爲她至少外貌還算鎮靜。她望着慕瑾微笑着說道:“你覺得我完全變了個人吧?”慕瑾遲疑了一下,方道:“外貌並沒有改變,不過我總覺得——”從前他總認爲她是最有朝氣的,她的個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門老幼都依賴着她生活,她好像還餘勇可賈似的,保留着一種嫺靜的風度。這次見面,她卻是那樣神情蕭索,而且有點恍恍惚惚的,僅僅是生活的壓迫決不會使她變得這樣厲害。他相信那還是因爲沈世鈞的緣故。中間不知道出了些什麼變故,使他們不能有始有終。她既然不願意說,慕瑾當然也不便去問她。
他只能懇切地對她說:“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給我寫信好不好?說老實話,我看你現在這樣,我倒是真有點不放心。”他越是這樣關切,曼楨倒反而一陣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頓時淚如雨下,慕瑾望着她,倒呆住了,半晌,方纔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說這些了。”曼楨忽然衝口而出地說:“不,我是要告訴你——”說到這裏,又噎住了。
她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看見慕瑾那樣凝神聽着,她忽然腦筋裏一陣混亂,便又衝口而出地說道:“你看見的那個孩子不是姊姊的——”慕瑾愕然望着她,她把臉別了過去,臉上卻是一種冷淡而強硬的神情。慕瑾想道:“那孩子難道是她的麼,是她的私生子,交給她姊姊撫養的?是沈世鈞的孩子?
還是別人的——世鈞離開她就是爲這個原因?“一連串的推想,都是使他無法相信的,都在這一剎那間在他腦子裏掠過。
曼楨卻又斷斷續續地說起話來了,這次她是從慕瑾到她家裏來送喜柬那一天說起,就是那一天,她陪着她母親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敘述中間,她總想爲她姊姊留一些餘地,因爲慕瑾過去和曼璐的關係那樣深,他對曼璐的那點殘餘的感情她不願意加以破壞。況且她姊姊現在已經死了。但是她無論怎麼樣爲曼璐開脫,她被禁閉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終坐視不救。這總是實情。慕瑾簡直覺得駭然。他不能夠想象曼璐怎麼能夠參預這樣卑鄙的陰謀。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認識,可能是一個無惡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們十五六歲的時候剛見面的情景,還有他們初訂婚的時候,還有後來,她爲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訣別的時候。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樣一個純良的人。就連他最後一次看見她,他覺得她好像變粗俗了,但那並不是她的過錯,他相信她的本質還是好的。怎麼她對她自己的妹妹竟是這樣沒有人心。
曼楨繼續說下去,說到她生產後好容易逃了出來,她母親輾轉訪到她的下落,卻又勸她回到祝家去。慕瑾覺得她母親簡直荒謬到極點,他氣得也說不出話來。曼楨又說到她姊姊後來病重的時候親自去求她,叫她爲孩子的緣故嫁給鴻才,又被她拒絕了。她說到這裏,聲調不由得就變得澀滯而低沉,因爲當時雖然拒絕了,現在也還是要照死者的願望做去了。她也曉得這樣做是不對的,心裏萬分矛盾,非常需要跟慕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實在沒有勇氣說出來。她自己心裏覺得非常抱愧,尤其覺得愧對慕瑾。
剛纔她因爲顧全慕瑾的感情,所以極力減輕她姊姊應負的責任,無形中就加重了鴻才的罪名,更把他表現成一個惡魔,這時候她忽然翻過來說要嫁給他,當然更無法啓齒了。其實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說得好些,成爲一個多少是被動的人物。慕瑾也還是不會贊成的。這種將錯就錯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爲她打算的朋友都不會贊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