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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到她姊姊的死,就沒有再說下去了。慕瑾抱着胳膊垂着眼睛坐在那裏,一直也沒開口。他實在不知道應當用什麼話來安慰她。但是她這故事其實還沒有完——慕瑾忽然想起來,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護他,在祝家住了那麼些日子,想必她和鴻才之間總有相當的諒解,不然她怎麼能夠在那裏住下去,而且住得這樣久。莫非她已經改變初衷,準備爲了孩子的幸福犧牲自己,和鴻才結婚。他甚至於疑心她已經和鴻才同居了。——不,那倒不會,她決不是那樣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輕了。
他考慮了半天,終於很謹慎地說道:“我覺得你的態度是對的,你姊姊那種要求簡直太沒有道理了。這種勉強的結合豈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他還勸了她許多話,她從來沒聽見慕瑾一口氣說過這麼些話。他認爲夫婦倆共同生活,如果有一個人覺得痛苦的話,其他的一個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實也用不着他說,他所能夠說的她全想到了,也許還更徹底。
譬如說鴻纔對她,就算他是真心愛她吧,像他那樣的人,他那種愛是不是能持久呢?但是話不能這樣說。當初她相信世鈞是確實愛她的,他那種愛也應當是能夠持久的,然而結果並不是。所以她現在對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沒有確切的信念,覺得無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實的東西,尤其這次她是在生死關頭把他搶回來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無足重輕的,隨便怎樣處置她自己好像都沒有多大關係。譬如她已經死了。
慕瑾又道:“其實你現在只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他不過是一種勉勵的話,曼楨聽了,卻覺得心中一陣傷慘,眼淚又要流下來了。老對着他哭算什麼呢?慕瑾現在的環境也不同了,在現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應當稍微有分寸一點。她很突兀地站起身來,帶笑說道:“你看我這人,說了這半天廢話,也不給你倒碗茶。”五斗櫥上覆着兩隻玻璃杯,她拿起一隻來迎着亮照了一照,許久不用,上面也落了許多灰。她在這裏忙着擦茶杯找茶葉,慕瑾卻愣住了。她爲什麼忽然這樣客套起來,倒好像是不願意再談下去了。然而他再一想,他那些勸勉的話也不過是空言安慰,他對她實在也是愛莫能助。他沉默了一會,便道:你不用倒茶了,我就要走了。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慕瑾站起來要走,又從口袋裏摸出一本記事簿來,撕下一張紙來,彎着腰伏在桌上寫下他自己的地址,遞給曼楨。曼楨道:“你的住址我有的。”
慕瑾道:“你這兒是十四號吧?”他也寫在他的記事簿上。曼楨心裏想這裏的房子她就要回掉了,他寫信來也寄不到的,但是她也沒說什麼。她實在沒法子告訴他。將來他總會從別人那裏聽到的,說她嫁給鴻才了。他一定想着她怎麼這樣沒出息,他一定會懊悔他過去太看重她了。
她送他下樓,臨別的時候問道:“你們明天什麼時候動身?”慕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曼楨回到樓上來,站在窗口,看見慕瑾還站在斜對過的後門口,似乎撳過鈴還沒有人來開門。他也看見她了,微笑着把一隻手抬了一抬,做了一個近於揮手的姿態。曼楨也笑着點了個頭,隨後就很快地往後一縮,因爲她的眼淚已經流了一臉。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着,順手拿起那塊抹布來預備擦眼淚,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時候,就又往桌上一擲。那敝舊的紅紗懶洋洋地從桌上滑到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