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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楨在樓上聽見孩子哭,忙趕下樓來,見鴻才一回來就在那兒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這是幹什麼?無緣無故的?是我的兒子不是?“曼楨一時氣急攻心,氣得打戰,但是也不屑和他說話,只把那孩子死勁一拉,拉了過去,鴻才還趕着他打了幾下,恨恨地道:”也不知是誰教的他,見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個女傭跑進來拉勸,把榮寶帶走了,榮寶還在那裏哭,那女傭便哄他道:”不要鬧,不要鬧,帶你到外婆那兒去!“鴻才聽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說什麼?他外婆來了?“因向曼楨望了望,曼楨只是冷冷的,也不作聲,自上樓去了。那女傭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來了,在樓上呢。“
鴻才聽見說有遠客來到,也就不便再發脾氣了,因整了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來,隨即邁步登樓。他聽見顧太太咳嗽聲音,便走進後房,見顧太太一個人躺在那裏,他叫了一聲:媽。又問起鴻才的近況,鴻才便向她嘆苦經,說現在生活程度高,總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這脾氣,訴了一會苦之後,又怕人家當他是真窮,連忙又擺闊,說他那天和幾個朋友在一個華字頭酒家喫飯,五個人,隨便喫喫,就喫掉一筆驚人的鉅款。
曼楨一直沒有進來。女傭送了一碗午時茶進來,鴻才問知顧太太有點不大舒服,便道:媽多休息幾天,等媽好了我請媽去看戲,現在上海倒比從前更熱鬧了。晚飯,今天把飯開在樓上,免得顧太太還要上樓下樓,也給她預備了稀飯,但是顧太太說一點也喫不下,所以依舊是他們自己家裏兩個人帶着孩子一同喫。榮寶已經由曼楨替他擦了把臉,眼皮還有些紅腫。飯桌上太寂靜了,咀嚼的聲音顯得異樣的響。三個人圍着一張方桌坐着,就像有一片烏雲沉沉地籠罩在頭上,好像頭頂上撐着一把傘似的。
鴻才突然說道:“這燒飯的簡直不行。燒的這菜像什麼東西!”曼楨也不言語。半晌,鴻才又憤憤地道:“這菜簡直沒有一樣能喫的!”曼楨依舊不去睬他。有一碗鯽魚湯放在較遠的地方,榮寶搛不着,站起身來伸長了手臂去搛,卻被鴻才伸過筷子來把他的筷子攔腰打了一下,罵道:“你看你喫飯也沒個喫相!一點規矩也沒有!”啪的一聲,榮寶的筷子落到桌子上,他的眼淚也落到桌布上。曼楨知道鴻纔是有心找岔子,他還不是想着他要傷她的心,只有從孩子身上着手。她依舊冷漠地喫她的飯,一句話也不說。榮寶對於這些也習慣了,他一面啜泣着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飯碗,扒了兩口飯。卻有一大塊魚,魚肚子上的,沒有什麼刺的,送到他碗裏來,是曼楨搛給他的。他本來已經不哭了,不知道爲什麼,眼淚倒又流下來了。
曼楨心裏想,照這樣下去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
差不多天天喫飯的時候都是這樣。簡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鴻才似乎也受不了這種空氣的壓迫,要想快一點離開這張桌子。
他一碗飯還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氣喫完它算了。他仰起了頭,舉起飯碗,幾乎把一隻飯碗覆在臉上,不耐煩地連連扒着飯,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聲響。他每次快要喫完飯的時候例必有這樣一着。他有好幾個習慣性的小動作,譬如他擤鼻涕總用一隻手指撳住鼻翅,用另一隻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麼一聲。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也不能說是什麼惡習慣。倒是曼楨現在養成了一種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她每次看見他這種小動作,她臉上馬上起了一種憎惡的痙攣,她可以覺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牽,一皺。她沒有法子制止自己。
鴻才的筷子還在那裏咵咵咵敲着碗底,曼楨已經放下飯碗站起身來,走到後面房裏去。顧太太見她走進來,便假裝睡熟了。外面房間裏說的話,顧太太當然聽得很清楚,雖然一共也沒說幾句話,她聽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但是也可以知道,他們兩個人慪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照這樣一天到晚吵架,到他們家裏來做客的人實在是很難處置自己的。顧太太便想着,鴻纔剛才雖然是對她很表示歡迎,可是親戚向來是“遠香近臭”,住長了恐怕又是一回事了。這樣看起來,還是住到兒子那兒去吧,雖然他們弄了個丈母孃在那裏,大家面和心不和的,非常討厭,但是無論如何,自己住在那邊是名正言順的,到底心裏還痛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