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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孩去看電影去了,家裏更加靜悄悄起來。李媽忽然報說大少奶奶來了。現在小健在上海進大學,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個人在這裏,所以也搬到上海來住了。但是她因爲和翠芝不睦,跟世鈞這邊也很少來往。自從小健那回上這兒來被狗咬了,大少奶奶非常生氣,後來一直好久也沒來過。
世鈞聽見說他嫂嫂來了,他本來睡了一覺之後,人已經好多了,這就坐起身來,穿好了衣服,下樓來見她。他猜想她的來意,或者是爲了小健。小健這孩子,聽說很不長進,在學校裏功課一塌糊塗,成天在外頭遊蕩,當然這也要怪大少奶奶過於溺愛不明,造成他這種性格。前一向他還到世鈞這裏來借錢的,打扮得像個阿飛。借錢的事情他母親大概是不知道,現在也許被她發覺了,她今天來,也說不定就是還錢來的。但是世鈞並沒有猜着。大少奶奶是因爲今天有人請客,在一個館子裏喫飯,剛巧碰見了翠芝——人家請客,是在樓上房間裏,翠芝和叔惠是在樓下的火車座裏,大少奶奶就是從他們面前走過,看見翠芝好像在那兒擦眼淚。大少奶奶是認識叔惠的,叔惠卻不認識她了,因爲隔了這些年,而且大少奶奶現在完全換了一種老太太的打扮。叔惠不認識,翠芝看見她也視若無睹,大概全神都擱在叔惠身上。大少奶奶當時就也沒跟他們招呼,徑自上樓赴宴。席散後再下樓來,他們已經不在那裏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覺得不對,因此當天就到世鈞這裏來察看動靜。她覺得這事情關係重大,不能因爲翠芝是她孃家的表妹便代爲隱瞞,所以她自以爲是抱着一種大義滅親的心理,而並不是幸災樂禍。
見了世鈞,她便笑道:“翠芝呢?”世鈞笑道:“她出去了。”
大少奶奶笑道:“怎麼丟你一個人在家呀?”世鈞告訴她他有點不舒服,瀉肚子,所以沒出去。兩人互相問候,又談起小健,世鈞聽她的口氣,彷彿對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徑並不知情,他覺得他應該告訴她,要不然,說起來他也有不是,怎麼背地裏借錢給小健,倒好像是鼓勵他揮霍。但是跟她說這個話倒很不容易措詞,一個說得不好,就像是向她討債似的。
而且大少奶奶向來護短,她口中的小健永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好青年,別人要是想說他不好,這話簡直說不出口。大少奶奶見世鈞幾次吞吞吐吐,又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越發想着他是有什麼難以出口的隱痛,她是翠芝孃家的人,他一定是要在孃家人面前數說她的罪狀。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麼話要說,你儘管告訴我不要緊。”世鈞笑道:“不是,也沒什麼——”他還沒往下說,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說道:“是爲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顧你的面子了,跟一個男人在外頭喫飯,淌眼抹淚的——要不然我也不多這個嘴了,翠芝那樣子實在是不對,給我看見不要緊,給別人看見算什麼呢?”世鈞倒一時摸不着頭腦,半晌方道:“你是說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地道:“是的,我認識,從前不是常到南京來,住在我們家的?他可不認識我了。”世鈞道:“是呀,他剛到上海來,本來我們約好了一塊出去玩的,因爲我忽然病了,所以只好翠芝陪着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緊哪,衝着人家淌眼淚,算哪一齣?那一定是你看錯了,嫂嫂,不會有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雖然有時脾氣倔一點,可是——不會有這樣的事的!“
他說到這裏,不由得笑了起來。大少奶奶道:“那頂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鈞見她頗有點氣憤憤的樣子,他本來還想告訴她關於小健在外面胡鬧的事情,現在倒不能告訴她了——她才說了翠芝的壞話,他就說小健的壞話,倒成了一種反擊,她聽見了豈不更是氣上加氣。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話來和她閒談。但是大少奶奶始終怒氣未消,沒坐一會就走了。她走後,世鈞倒慨嘆了一番,心裏想像她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實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爲青年守寡,是一箇舊禮教下的犧牲者,說起來也是很可悲的。
大貝二貝看電影回來了,就鬧着要喫晚飯。世鈞想着翠芝和叔惠也就要回來了,就說等他們回來一塊喫。等來等去,等得兩個孩子怨聲載道。世鈞叫他們先喫,自己仍舊等着,因爲他覺得叔惠這次來,剛巧碰得不巧,昨天他又有應酬,今天又病了,一直也沒機會暢談一下。他盡在這裏等着,卻沒想到叔惠和翠芝已經在外面喫過晚飯了。是翠芝一定要拖他去的,翠芝今天一直帶着一種執着的感傷的氣息,使叔惠非常感到不安,所以他喫過晚飯就堅持着說要回家去看看,沒有跟她一塊回來。他覺得他以後還是不要去住世鈞那裏,而且也不應當來往得太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