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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她那口吻,好像覺得他這人太無聊了,一二十年前的一封情書,還拿它當樁了不起的事,老掛在嘴上說着。世鈞看她那樣子,就也不想再說下去了,就光說了一聲:“那頂好了。”
他去洗了個澡出來,就到陽臺上去坐着。黑色的天空裏微微有幾點星光。夜深了,隔壁一條弄堂裏的人聲也漸漸地寂靜下來,卻聽見一個人大聲打呵欠,一個呵欠拖得非常長,是納涼的人睏倦到極點了,卻還捨不得去睡。
弄堂裏又有一羣人在那裏輕輕地唱一支歌,四五個人合唱着,有男有女,大概在那裏練習着,預備旅行的時候唱的。
因爲夜深人靜,恐怕吵醒了別人,把聲音捺得低低的,有一句老是唱得不對,便把那一句唱了又唱,連唱一二十遍。世鈞聽得牙癢癢的心裏發急。他們又從頭唱起來了,唱到那一句,還是認爲不對,就又把那一句一遍一遍唱着,簡直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厭煩。世鈞忽然覺得很感動,他覺得有些心酸,而且自己深深地感到慚愧了。他就在這時候下了決心,一定要加緊學習,無論如何要把思想搞通它。他們行裏的工會不很積極,並沒有學習班,所以也只有自己看看書。他這一向書倒是看得不少。不過他總覺得,從理論到實踐這一關要是打不通,一切都是白費。但是在現在這家庭環境裏,簡直要有絲毫的改進都辦不到。照翠芝說來已經是省無可省了,她反正無論什麼都跟屏妮袁家裏比着。他現在漸漸覺得,要想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用漸進的方法是不行的。……除非是他索性離開家裏,到外埠去做事,先把他自己鍛煉出來再說。——跟翠芝分開一個時期也好。
他自從那天晚上有了這樣一個決定,就更迫切地留心找事。有一天忽然在報上看見政府招考各種人纔到東北去服務,他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他何妨去試試看,考不上也就不提了,真是考上了,再跟翠芝說。那麼遠的地方,她當然是不願意去的,他可以想法子籌一點錢,留給她和兩個孩子作爲安家費,數目不會太大,翠芝要維持像現在這樣的生活水平是不可能了,那也沒有辦法,反正他並不是不顧他們的生活,也就於心無愧了。
他心裏憋着許多話,很想和叔惠商量商量。叔惠自從那天以後,倒有好些日子也沒上他們這兒來過。世鈞想着他在家裏樂敘天倫,就也沒有去攪擾他,隔了總有一兩個星期,方纔打了電話給他,約他來喫晚飯。那天下午,世鈞卻又想着,他把叔惠約到這兒來,當着翠芝,說話反而不便,他不如早一點到叔惠那裏去一趟,或者邀他出去,或者就在他家裏和他多談一會,然後再和他一同回來。世鈞這樣想着,就也沒告訴翠芝他是到哪裏去,就出去了。
他到了叔惠那裏,走到三層樓上,卻寂然無聲,不像有人在家。世鈞是來慣了的,他在房門口望了望,看見許太太歪在牀上睡中覺,半睡半醒地拿着把芭蕉扇搖着,一半拍在身上,一半拍在席子上,那芭蕉扇在粗糙的草蓆上颳着,嗤啦嗤啦地響。世鈞便往後退了一步,在門上敲了敲。許太太問道:“誰呀?”一面就坐起身來。世鈞笑着走了進來道:“伯母給我吵醒了。”許太太笑道:“就已經醒了。睡中覺也只能睡那麼一會,多睡了頭疼。”世鈞笑道:“叔惠在家嗎?”許太太道:“叔惠出去了。”世鈞坐下來笑道:“伯母可知道,他可是上我們家去了?”許太太道:“他倒沒說。”世鈞道:“我約他到我們那兒喫晚飯的,我來沒別的,就是想找他早點去。伯母可高興也上我們那兒喫便飯去?”許太太笑道:“我今天不去了。跟你說老實話,天熱,我真怕出門。”世鈞便又問道:老伯也出去了?兒忙着寫標語。“世鈞笑道:”老伯明天也去遊行嗎?“許太太笑道:”是呀,他那麼大年紀了,跑了去夾在那些年青人中間,我說你走得動嗎?他說還要扛上一個大旗呢!“世鈞聽着,便想起叔惠上次說的,說這次回來,發現他父親現在非常積極。他從前是個名士派樂天派,本來也是有激而成的,因爲這社會上有許多事情是他看不慣的,現在解放了,一切都兩樣了,所以他做人的態度也跟從前不同了。
許太太去給世鈞倒茶,一面和他閒談着,問他那兩個小孩幾歲了,上學沒有。倒了一杯茶送到桌上擱着,桌上的玻璃下面壓着一張照片,許太太便向世鈞笑道:“你看見過沒有呀,這就是叔惠的媳婦。”世鈞別過身去看那照片,許太太喜孜孜地也伏在桌上一同看着,忽然聽見有人喊了一聲“伯母”,許太太和世鈞同時回過頭來一看,卻是曼楨。曼楨站在房門口,也呆住了,她大概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世鈞。滿地的斜陽,那陽光從竹簾子裏面篩進來,風吹着簾子,地板上一條條金黃色老虎紋似的日影便晃晃悠悠的,晃得人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