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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時的朦朧懷疑到青年時清晰了:十多年裏母親就像供養她的兒女一樣,含辛茹苦供養曉鷗將來的繼父。繼父在暗地分食她和弟弟本來不多的伙食,完成了他最後的發育,從癆病裏重生,讀下一個又一個學位。懷疑被一種可怕的想象驅散:母親自己養大的小牲口最後自己殺了喫。她不想再見到跟繼父在一起的母親,這是她跟上盧晉桐的最重要原因。
她在混北京的第一年就碰上了盧晉桐。盧是父親朋友的兒子,在跟上盧的初期,曉鷗是快樂的,因爲她在那個階段停止了懷疑。盧的出處那麼可靠,父親好朋友的兒子,所以她就犯懶了,懶得懷疑。到十八歲,她懷疑了十二三年,懷疑累了。剛認識一個年輕的電子企業老闆,她想歇一歇再懷疑。年輕的盧老闆要讓她一輩子都歇下來呢,什麼也別做,就踏踏實實做他的愛人。
她跟疏遠的父親恢復熱線聯絡是魚下水事件之後。過年過節,她是父親家的一個遠親、一個客人,受着繼母一視同仁的招待,只是在出門時手心裏被父親偷偷塞入一沓錢。父親塞給她的錢不論多少,都是一個年節到下一個年節的全部父愛。偶爾父親送她去汽車站,路上問起她和母親的日子。她提到母親和繼父有關魚下水的口角,父親的眼睛亮了,眉毛飛揚起來。從此她懷疑,凡是有關母親和繼父的壞消息,都能改善父親的心情。母親和繼父爲電費吵了,爲母親參加音樂猜謎繳的費用吵了,母親爲了繼父喫發黴的花生米大哭了……所有壞消息都讓父親振奮,憋都憋不住看笑話的陰暗快樂。因此曉鷗又開始大膽展開新的懷疑:父親其實是愛母親的,愛得像生大病。在和繼父十多年的情場角力中,他對母親的愛用妒忌做肥料,滋養得深奧曲折,在他內心盤根錯節,離異只是截斷表層的軀幹,根鬚卻從未停止向靈魂方向伸延。早知他前妻把知識人物當神敬,再把敬意當雌激素催化她發情,他從雲南建設兵團回北京就會拼死考大學,而不貪圖現成的工資到旅遊局當導遊。旅遊局的外語人才太匱乏了,父親在雲南自學的兩冊"許國璋"通過熟人關係,就成了中國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後的第一批外語國寶。
曉鷗知道,東方男人身上都流有賭性,但誰血管裏的賭性能被髮酵起來,擴展到全身,那是要有慧眼去識別的。梅曉鷗明白她有這份先知,能辨識一個藏在體面的人深處的賭棍。是她祖先梅大榕把這雙眼給她的,深知自己血緣淵源存在過痼疾的人因爲生怕痼疾重發而生出一種警覺,這是一種防止自己種族染病滅絕的直覺,是它給了曉鷗好眼光去辨認有發展前途的賭客。
成了父親家一位常客的曉鷗發現父親開始主動打聽"教授夫人和教授"的近況。曉鷗這種時候會逗父親開心一番,講到教授繼父和母親的一些荒誕事件,比如一次母親下班回來找不到自己的球鞋,後來發現它們被穿在繼父腳上。母親驚訝她三十六號的鞋怎麼能穿在一雙男人的腳上。繼父說他童年少年都穿小鞋,因爲他節儉的長輩總讓他跟弟弟搭夥穿鞋,如果兩雙鞋壞了一對,另外兩隻同樣尺碼的鞋有可能湊成完好的一雙,因此他的腳在十五六歲就停止生長,並且穿小兩號的鞋毫不受罪。曉鷗看着父親仰臉大笑,從此她找到讓父親開懷的方式。很快她懷疑父親這樣仰臉大笑並不是開懷的表示。看起來他笑那位教授的失敗,失敗地保持住一個女人的心火,因爲女人的心對一個男人上火時是看不見那些怪誕細節的。其實他是笑自己的失敗:他與之角力十多年的,原來是這麼個病夫怪胎。父親敗給了這個怪胎,因此這場多角關係中,他是所有失敗者手下的失敗者。他曾以自己的失敗做犧牲,讓自己心愛的女人贏,讓女人所愛的男人贏,但他發現到頭來他白白犧牲了,他的犧牲讓所有人都失敗。曉鷗懷疑父親是爲此仰臉大笑。
一個星期過了一半,曉鷗的懷疑又回來了。段凱文講定是下星期一:不容置疑的日子、時間、錢數,那他二月三月間的媽閣密行是怎麼回事呢?他在其他賭場的賬戶怎麼解釋呢?明明是無法償還其他債主的債務,才結識她梅曉鷗的,換個露骨說法就是梅曉鷗成了他的東牆,被他拆了去補西牆或南牆的。在他眼裏多姿多情的梅曉鷗無非是潛在的一堆殘磚碎瓦!懷疑使曉鷗站到段的角度和立場,回顧她梅曉鷗的所有言行:這堵正被拆毀的磚瓦還在無望地扮俏裝媚,無望地拿色相誘引他踐諾。
懷疑了三十年的梅曉鷗決定不再做被動的懷疑者。她馬上訂機票,打算乘下午四點的飛機飛北京。這天是星期四,如果星期五老季的錢莊還收不到段凱文的電匯,梅曉鷗會在他的豪華辦公室突然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