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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回到那五個被老幾重重強調的“去”字上。五個“去”,個個必須。所以他請求鄧指務必恩准。
然而一陣沉默來了。沉默從十二月高原的無邊灰白中升起,穩穩擴展,在下沉的太陽和上升的月亮之間漫開。一大一小兩棵黑刺立在五步外,細密的荊枝在沉默中一動不動。老幾突然發現鄧指的鼻孔黑黑的,跟所有犯人一樣。鄧指今早洗臉沒照鏡子,把昨晚燈油煙子燻黑的鼻孔留到了今天的臉上。原來鄧指這樣的高幹家裏也用拖拉機漏下的廢柴油點燈,跟監號裏一樣。
老幾精心編輯的話,通過脣齒舌的一個個人爲磕絆,被送出口腔還是落地即死,救不起來了。他也成了駱駝刺,挺着繁密易折的神經,一動不動。
突然地,鄧指爆出一個多牙的笑容。饑荒使人們珍稀的笑容顯得多牙多皺,原來鄧指也不例外。
鄧指問他是怎麼得到消息的。妻子信裏提到的。妻子馮婉喻三年裏的一封封信,主要內容就是小女兒。從小女兒怎樣考上生物學博士開始講,講到她成爲科教片裏的主角兒,講到電影獲了科教片大獎,要在全國各地的影院、禮堂、廣場巡映。因爲毛主席說的“一定要根治血吸蟲”。電影的名字都是毛主席起的:《借問瘟神欲何往》。他一面說話一面在心裏吆喝自己:停住!舌頭太流利了!十年的成功僞裝要功虧一簣了!但他顧不上。
萬幸鄧指沒有留心。他看着他對面的老囚、老敵人,心平氣和,卻在一個冷不防的地方突襲了陸焉識,打斷他的話,說操,老陸,毛主席真給那個電影起名字了?陸焉識說,有詩爲證——七律《送瘟神》,1958年7月1日寫的,因爲毛主席看了頭天的人民日報報道的餘江縣消滅了血吸蟲的消息……鄧指又在半腰上打斷他,說老陸,你女兒怎麼這麼黴氣?!長得排排場場的,攤上你這麼個瘟爹!
陸焉識這時的心給兩聲“老陸”弄化了。化得眼裏全是熱淚,凍得又癟又硬的兩個眼珠開始熱脹冷縮,鑽心地痛。
鄧指接下去告訴他,他們早就知道科教片裏的女主角是誰。組織上耳聰目明,什麼不知道?不過如果他要是老陸,就不費那事興師動衆請假。不就是電影裏的女兒嗎?看了也是你認她她不認你,有什麼看頭?還要組織破例給你批假,狗日老陸,你打聽打聽,農場建場四年,都批過誰的假,有沒有爲這種事批假的。
陸焉識馬上不做聲了。做了十來年犯人,他沒有癡長十來歲,跟幹部硬上不行。不准許已經放在那兒,你非要硬上,跟他討出“准許”,能討到的最溫柔反應是沒趣,正常情況下,能討到的是臭罵、戴紙鐐銬、罰跪,或者罰飯。被罰掉一頓飯,在1961年的大荒草漠上,僅次於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