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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達在一週後回信了,那個耳墜又被信箋裹帶回來。信箋上只有寥寥數行,寫她希望在校園能常見到他。至於那個耳墜,她同樣輕描淡寫,說她從來沒戴過託帕石耳墜;她戴過什麼,他應該記得啊。
焉識尷尬得成了一段木頭,豎在信箱前面足有五六分鐘。直到房東太太在樓上陽臺上問他:不會是家裏有什麼事吧?他才匆匆走回半地下室。
那麼是望達不記得了?或者,她不承認那一顆淡藍色亞寶石的淚滴是她的?因爲承認了,就承認了她的用心:把那一點滴的自己留給他。或許望達看穿了他荒唐成性,轉臉就能與其他女子心肝兒寶貝,她說“我戴過什麼,你應當記得”,其實是在揭露他:耳墜屬於另一個女子。他搜索記憶,想不起他的紅粉預備役中,誰個戴得起託帕石。即便戴得起,也丟不起,丟了,必然會來他住處尋找。寶石的主人無論是誰,在此它都起了個句號的作用。一個美麗的句號。
從那以後,焉識徹底自由,恢復了他愛好的所有體育運動,也續上了所有的狐朋狗友情誼。
下一年,二十四歲的陸焉識披上了博士袍,戴上了方帽子。
一個美國教授悄悄地問他,是否願意留下來與他合作。合作是兩人演雙簧,教授出文章選題,焉識捉刀寫作,教授署名,焉識得一份研究助手工資。一句話,教授做真人,焉識做影子。除此之外,教授還需要焉識翻譯其他語言的參考資料。會四國語言,教授使用起焉識來很方便。教授勸慰焉識,一個超級優秀的中國博士也不可能被學校正式聘用。學校不會聘用中國人,就像它不會錄用猶太人、非洲裔美國人一樣,因此焉識不如繼續修學,修博士後,修雙博士……有的是合法名目,容他呆在美國,呆在名校的校園,呆到美國最終容忍中國人、猶太人、黑人來教育他們的子孫。這一刻,焉識感到心裏那個活生生的念頭:留下來,徹底逃離馮儀芳和馮婉喻。
正像那次望達告訴他,她的木材商叔叔可以爲他們提供一座伊甸園,他也有過一剎那逃離的嚮往。
但他還是登上了歸國的郵輪。這時他已經缺失了那一點使機會、勇氣、動機合而爲一的不成熟。船離港之後,他坐在二等艙的艙房裏,滾出兩行淚。旅程一個多月,他沒有跟任何旅伴說過一句話。太平洋上的郵輪是他監禁的開始。五年的自由結束了。放浪形骸到頭了。里弄天井迎着他打開門,將在他進去後關閉。他眼睛一次次地潮溼,不是哭他的望達,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誰都沒有說過,他多麼愛自由。從小到大,像所有中國人家的長子長孫一樣,像所有中國讀書人家的男孩子一樣,他從來就沒有過足夠的自由。
因此我祖父在大荒漠的監獄裏,也比別的犯人平心靜氣,因爲他對自由不足的日子比較過得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