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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焉識慢慢把領帶夾從棉襖前襟上拿下來。藍寶石在暗下去的小店堂裏黯然無光。別說這個小店,也許整個西寧城都會說:不管真的假的都不要!他指望用領帶夾換張火車票的。
他往門口走,門口掛着麻袋片拼成的門簾,爲了擋風。他在層層疊疊的麻袋片裏找不到出口,那個店員用獨眼鏡瞪着他,看他終於被魔術箱似的門變了出去。
陸焉識覺得當務之急是一套好行頭,幫他混入人民的羣落。一家家商店都在上門板打烊,他擠進兩塊就要合攏的門板。這是一家公私合營的百貨商店。他挑了最便宜的一件人造棉的棉襖罩衫,馬褂式樣,好處是不要布票。街燈很暗,燈泡上蒙着西北的風沙。在打烊了的商店外面陸焉識就套上了新衣服,再走到馬路上,他便是個樟腦丸氣味刺鼻的人民成員了。
在我祖父陸焉識走進漸漸熱鬧的西寧新城區時,我祖母馮婉喻被一聲門響驚動了。現在門的響動是她最怕的聲音,連最熟悉的開門聲都讓她心臟犯帕金森。這是她聽了十多年的開門聲了,鑰匙上吊了根什麼鏈條,鑰匙尖怎樣插進鎖孔,插得怎樣準確,又是怎樣一擰,她的意識比這一套實際聲響更早地完成了這個過程。但她的心臟還是抖得亂七八糟,比我太祖母馮儀芳端茶杯的手抖得還亂。進來的當然是我小姑馮丹珏。母女倆驚魂未定地對視一眼。馮丹珏樣樣出色,太出色了,可是就要陪着母親做老小姐了。在她母親的時代,她應該已經是個標準的老小姐。就是這些母女間的剎那對視,母親已經在女兒臉上身上看到了一個老小姐的先兆。那樣的高潔素雅是不近情理的。越是接近做老小姐的目標,她的高潔素雅越是純粹。這就給一個個男友增加了難度,越往後越無法破除她那份高潔素雅。並且,似乎因爲誰都怕由自己來破壞這份高潔而走開。
當然母女倆都明白他們的實意,走開的原因是馮丹珏那位判無期徒刑的父親。
當我祖父在西寧的西大街上發愁在哪裏住宿的時候,他的小女兒馮丹珏正在換拖鞋。她換得比平時要慢,磨洋工,因此可以把一個背影給自己的母親。陸焉識是個偏心的父親,從來不爲自己的偏心遮掩,公開表示他的心頭肉是小女兒丹珏。他隱隱地擔憂丹珏長了一副自己的心腸,把心裏不高興的都能變成臉上高興的,至少在臉上是無所謂的。現在她又是無所謂的樣子了,問母親晚飯好了嗎?可以喫了嗎?肚皮餓死了!母親爲了她居然在這個時候還會“餓死了”感到鼓舞。她摸到廚房,開了燈。女兒也在母親身上看見一個孤老太了。
作爲廚房的區域就是樓梯和家門之間的一小塊空間。原先的廚房給改造成了一間臥室,馮丹珏的臥室。我祖父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妻子和女兒現在的生活環境,看見了就知道這個家是沒地方藏他的。馮婉喻的牀放在客廳裏,曾經恩娘玩牌九的八仙桌像是狗洞裏坐着的一隻大熊。與此同時,連狗洞都沒有的陸焉識在火車站周圍晃盪一會,看見鋪天蓋地都是捉拿他的通緝令。城裏是待不住的。他已經累極了,但他的優越性是從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下到西寧,感到肺活量巨大,邁步毫不費力。他決定往城外走。往東北走,先朝着蘭州方向走,再南下,往婉喻的方向走。西寧城對於走慣了大荒草漠的人來說,太小了。後來很長時間,我祖父都是那樣走路,好像路不夠他走的,上海不夠他走的。他不僅有了草原人的鬆散大步,也有了草原人張望的特定方式,那種擺放眼睛的特定方式,似乎一舉目就要看出去好幾十裏。他走到西寧城東北邊一個小村鎮。漆黑的房子都是土壘的,一個小學校有三間房子,門沒有鎖,土坯桌椅反正沒人會搬走。
他躺下去的時候發出很響的一聲“嗯”,躺下後開始想婉喻。這一會兒他纔有心思把婉喻好好想一想。這是純粹的黑,純粹的靜,都讓他滿意,這就是一個人什麼都敢想的時候。他想婉喻多麼傻,從來沒有發現她的焉識有多麼浪蕩,從來不追問筆記本里一縷栗色頭髮的主人是誰。抗戰期間,韓念痕那個女人在焉識身上留下了多少可疑處?婉喻從來沒有追究。也許爲了婉喻的懵懂無知,他急於見她,給她一個發落他的機會。我祖父熱戀我祖母比我祖母熱戀我祖父遲了許多年,此刻他躺在不知名的小學校教室裏,回想二十來歲、三十多歲的婉喻的每一瞥眼神,發出癡漢、浪蕩鬼的傻笑。婉喻很豔的眼神讓他小腹抽動,着急上火。他早幹嗎去了?擱着那麼豔的婉喻,不去好好地開發;他和她之間該有多少開發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