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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焉識就像一失足掉進睡眠那樣,所有的思緒戛然而止。這種睡眠連夢都沒有,犯人要不就不睡,一睡就死。我祖父就掉進了這種等於死的睡眠。就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把自己的親人害成了什麼樣。
馮婉喻和馮丹珏此刻對面而坐,之間隔着八仙桌。上海的初冬在她們的毛衣裏,夾襖裏,骨頭裏,在溼一團幹一團的地面上。剛纔馮婉喻喫飯喫到一半,就被叫到里弄的居委會去了。居委會主任要她老老實實,把逃犯陸焉識的消息及時彙報。居委會主任還給馮婉喻介紹了一個榜樣,隔壁弄堂一個女人就檢舉了自己的堂哥,結果幫人民政府除掉了一個美蔣派遣特務。剛回到家裏的弄堂口,傳呼電話又叫馮婉喻接電話。電話是我父親馮子燁打的,怒氣衝衝,問母親有沒有“那個人”的消息。“那個人”一聽就是,“那個老東西”,“那個害人精”。我父親還把給了他一半生命的陸焉識叫做“人”,純粹看他母親馮婉喻的面子。
現在馮婉喻又回到八仙桌旁邊,端起碗,又放下。泡飯冰冷,肚子裏更冷。馮丹珏坐在她對面。母親感謝小女兒的無話,再有一句話她就會崩潰。而我祖父對於這些全然不知。他那種死一樣的睡眠非常可怕,能把白天的屈辱勞累都抹殺乾淨。並且不再是個斯文人,兇猛地打鼾,假如湊近看的話會看見他鼻子里長長的毛被吹得東搖西擺,鬆懈的腮幫把嘴脣帶得咧開,露出久病的牙齒。你要是看見我祖父年輕時的牙齒就好了!他現在就是一個監獄裏住長了的人特有的睡相。
陸焉識是在凌晨四點鐘突然醒來的。這個鐘點是他上路以後根據雞鳴估摸的。他就是要自己這時醒來上路,在一個禮拜之內到達某個縣城。他在打如意算盤:先給婉喻寫封信,約婉喻出來和他會面,見面地點可以在上海和西北之間的某個小城市。然而他不知道婉喻一夜都沒睡,白白地躺了八小時,白白地浪費了兩粒安眠藥。她在黨委副書記跟她談了話以後就悄悄幹了一件事,把一份入黨申請書燒掉了。副書記的話讓她看到自己多麼癡心妄想,多麼剃頭挑子一頭熱。如果沒有焉識的事變,她還挑着一頭熱的剃頭挑子挑得渾身勁頭呢。焉識的事變才讓她明白她是誰,是“敵屬”。她忙得頭頭是道,得了許多學生家長的表揚,家長們不惜請客送禮要把孩子轉到她的班級,她便以爲自己多少跟別人一樣了,擠進共和國了,原來“組織”從來沒把她正眼看待過。她能混到今天,是因爲“組織”有個闊大無邊的胸懷。婉喻看着申請書上的娟秀小楷被燒得疼痛扭動,變形變色,由黑的變成了白的。她把字跡的骨灰倒進一個杯子,衝上水,當偏方喝了下去。帶焦糊味的偏方該根治她的妄想症。
這還不完全是馮婉喻失眠的原因。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小女兒馮丹珏的婚姻。馮婉喻把做老小姐看得比做不成黨員更可怕。只需要幾句話就能探出丹珏男友又出了狀況。
“丹珏,這兩天見小吳了嗎?”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