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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見啊?”
“太忙了。”
過去那些男友也是突然就“忙”起來了。婉喻從來不問他倆到底是誰忙得約不了會。一問會怎麼樣?想聽實話還是謊話?婉喻也從來不勸丹珏,主動一點嘛,家庭條件不好,人就要低姿態一點;也不說,好了,丹珏,眼光放低一點總是找得到的。那她婉喻自己呢?多少年前,見過陸焉識她眼光還低得了嗎?她聽見馬路上第一班電車開過來,近了,又遠了。電車開過的時候,短暫地在牆壁上留下白亮的方塊。恩孃的照片一閃而過。恩娘給了婉喻許多艱難時光,但她把婉喻教成了一個巧女人,經營喫穿就像經營藝術,恩娘還教她忍、熬,讓外面人永遠沒得笑話看。總之,恩娘把守寡所必備的本領無意間都教給了婉喻。恩娘要是長壽一點,現在她可以多一份忍和熬和她做伴。又一班電車過去,一方方亮光裏,路邊梧桐樹枝搖晃到家裏牆上來了。
長途電話
陸焉識在一個鎮子碰到了大集。西北農民在準備冬至的食物了。他花了兩分錢,買了一碗胡辣湯,攤主跑了十多分鐘的路才把他的五塊錢找開。集市什麼都賣,老花眼鏡和小姑娘的塑料彩色發繩放在一塊賣。他花了兩毛錢買了副淺度數老花鏡,一邊鏡框比另一邊高,但戴上能有效地使他走樣,他就圖這個。現在好了,他可以搭車了。他舉着一毛錢站在路邊,車很好搭。兩三天裏面,陸焉識把中國鄉村所有的交通工具都乘坐了一遍,騾車、馬車、驢車、牛車、拖拉機、三輪機動小卡車,甚至獨輪車,縱穿了三千年車輛發明製造史。他當逃犯不過才一個月,已經是個相當成熟的逃犯,一天難得說一句真話,也學會看自己謊話的效果,並從各種人眼神裏看出自己留給他們的印象。那些讓他搭車的人看見的陸焉識大致是個支邊的老教師,老醫生。這樣他就把最難走的山路混過去了。
到了一個比較像樣的縣城,他決定住下來。城關有個長途汽車站,有一間滿是人糞的候車室。到了天黑,他才明白他不是這裏的唯一投宿客,他還有四個流浪漢室友。本來他想給婉喻寫封信,又想到xx信箱後面的眼睛,便取消了這個打算。縣城裏有個郵局,掛着個大鐘,掌握着全縣城所有沒鐘錶的人的時間,還有一部電話,是除了縣政府的三部電話之外唯一的電話。長途電話二十四小時都可以打,到了夜晚電話就擱在一個既通室內又通室外的小窗口。陸焉識繞着灰塵撲撲的電話機轉了幾圈。他算着口袋裏的錢大概夠他說幾句話,線路不好的話,就得一個勁地“喂”,那麼會“喂”掉他多少錢。
晚上八點鐘,縣城唯一的街道上所有店家人家都關門熄燈了。郵電局的電話小窗口跟任何一家的窗口一樣,一點光亮也沒有。湊近了,卻能聽見裏面有一架無線電在尋找波段。他敲敲窗子。夜班接線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自己覺得被郵局的綠制服打扮得很神氣:一個人民郵遞員。他問陸焉識敲窗有什麼公幹。陸焉識笑了笑,天黑,從小夥子的眼神裏一時看不出自己是個什麼人,夠不夠得上一個不太好的人民形象。小夥子告訴他,電話按分鐘計算,假如他覺得划不來也可以發電報。他遞出來一張電報稿紙。陸焉識把稿紙又恭敬地推回去,問小夥子,能不能請他先接通上海電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