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焉識在路上回想矮小的編輯越來越苦的臉。他奇異的記憶總是這樣,在他回顧時把所有的細節都完善起來。編輯的護袖是黑色的,蹭在桌子上的一面磨得錚亮。那要一天磨十幾小時才能把棉布磨出皮革的光澤。他的記憶把編輯臉色的菜黃還原得特別好,就是那張菜黃的臉在焉識衝下樓梯的剎那轉了過來。辛勤和理想都落空了的菜黃臉。焉識出了編輯部就找了個叫做“卡佳”的白俄咖啡館坐下來。他向胖胖的粉紅色的卡佳要了幾張紙,給大衛寫了封信。信上他請大衛代他安慰那個編輯,並誠懇地爲自己道歉。他在信裏說,凌博士的勸學只是書呆子的天真可笑,但自己的文章一旦出來,凌博士很可能給看成大節喪失,而這不是他陸焉識的本意。
焉識是用英文寫這封信的,爲了使他和大衛之間的溝通更加貼心和私密。過了幾天,那個週刊出版了,他的稿子沒有刊登,但他的信卻被刊登出來。登出來的不是英文原稿,是中文譯稿。許多詞在一個英文上下文裏是中性的,翻譯之後就是貶義的,或褒義的,而且該充分解釋的地方一筆帶過,平實的敘述被弄得晦澀難懂。這封信變得焉識也不敢相認,簡直是出自一個既想打擊一方,又想乞求另一方諒解的小人之手。信的署名就是赤手空拳、無遮無擋的“陸焉識”三個字。
他馬上追上一篇文章,更正翻譯的不確切之處,並且質問雜誌,是否知道不經本人同意刊登私人信件屬於不道德。不久凌博士在《申報》上發了一篇小文,說對待翻譯就要像陸焉識教授這樣一絲不苟,但陸教授借用對兩個英文詞彙的追究轉移了讀者的注意力:本來讀者就要看到陸教授對凌某如何背後插刀,一貫出爾反爾,背叛成性了,陸教授卻鞭一指,領着大家不厭其煩地糾纏兩個英文詞彙。此刻焉識悟到凌博士從頭到尾都在觀察戰局,從一開始就知道那個假名字後面就是他陸焉識。並且,凌博士拿焉識在美國的“叛逃”一閃念作爲恐嚇,揭露他“背叛成性”。焉識又寫了一篇文章,是答凌博士的,有辯解也有爭執。但在他寄出文章前,讀到了一篇幫他腔的小文,罵凌博士已經收了日本人的錢,在爲漢奸教學鋪路。這種不講道理的文字帶着明顯的大衛風格。焉識明白,這篇文章是大衛給他送上來的增援。大衛還在爭取他。焉識對着大衛的增援搖頭笑笑,把自己駁凌博士的文章揉了揉,扔進了字紙簍。文字爭執不知爲什麼最終總要以大混戰告終,也不知爲什麼,雙方的火藥味都帶有一種淡淡的無恥。
有好幾個月,焉識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到了這個時候,我祖父一點都沒有預感到他給自己埋下的一個個定時炸彈。最致命的定時炸彈爆炸之後,我祖母馮婉喻求過一個個學界名人,有人點撥她,去找已經成爲民主人士首領的凌博士。只有凌博士有能耐把陸焉識從法場救下來。我祖母在凌家門廳裏等了一下午,等來凌博士一句話,寫在毛邊紙上的:“此事真相不明,不便插手。”
陸焉識的陰沉一直從1936年的深秋延續到1937年的初夏。就是那個五月,馮婉喻賣掉了恩娘給她的祖母綠,給焉識買了一塊白金歐米茄。
一天傍晚他回到家,前院裏放着兩個大篩子,鋪滿半成品的豆腐乳。一塊塊豆腐長滿灰色的茸毛,婉喻手裏一雙銀筷子,小心翼翼的筷子尖夾起灰色蠶繭般的黴豆腐,放進一個粉彩缸裏。她看見他,筷子停在膝蓋上,朝門裏喊了一聲:恩娘,焉識回來了!然後她轉身快步進了門廳,在門口朝他回一下頭,看看他跟上她沒有。在客廳裏,她再次回頭,是催他快跟上她。他覺得她兩個內八字解放腳這天走得行雲流水,便沒有先上樓跟恩娘請安,而是跟着她進了臥室。婉喻已經等在牀邊了,手上拿了個窄長的盒子。這是她送他的。她說話的聲音極輕,自從他們從太湖回來,他們就跟恩娘做起遊戲來了:動作很小,嗓音很輕,一句家常話也講成了偷情的密語。他常常噁心這種遊戲,婉喻卻覺得滋味鮮美得很。
婉喻是漫不經意地說起來的。那天晚上她說,孩子們都不敢到你面前去了,因爲他們看到爸爸那麼不開心,害怕。婉喻說話的時候跟他隔着一層帳紗,檯燈的燈罩是陸家上一代人置的,絲綢老了,把燈光都變成了古董。他在咖啡館裏把該備的課備完,該批改的功課批完,坐着家裏的轎車回來的時候,滿懷希望全家人都睡了。焉識當然矢口否認:哪裏不開心呢?他在一剎那間又找回了那個大咧咧的扮相,打着哈哈。是從去年秋天開始的吧?重陽節過了以後,對吧?婉喻這時候已經坐在竹蓆上了,穿了西式襯衫長褲,但一看還是纏過腳又改主意的舊式女人。不過隔着一層紗看,婉喻坐相很好,假如焉識愛她,應該認爲她是美的了。
他把手裏沉甸甸的皮包放下來。這不是公文包,是一件行李。爲了躲到各個咖啡館、圖書館去辦公,他每天必須提着行李出門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