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夜裏念痕醒來,摟着自己坐在他旁邊,看着他睡。他很困,但是被她那樣看着,有點懊惱了。他甚至覺得接着睡下去挺無恥的。於是他也靠在牀頭,用手臂把她攬到懷裏。他想,大概女人在委身以後都需要這樣理會理會。他覺得自己是喜愛這個女人的。他先說了自己是誰。剛說兩句念痕就說,她早就知道他是誰了。在他的學校遷來之前,每個教授的履歷檔案已經到了教育部。
“我不是你們這種人接觸的女人。”她說。
念痕的聲音有一點敵意和挑釁。她的自卑變成了攻擊性。那天夜裏,他知道了她的背景:母親是個唱川劇的,跟川軍的一個師長生下了她。師長沒有娶她母親做妾,她母親就像沒發生那麼一回事似的接着混戲班子。她是由外婆帶大的。外婆一直供她唸了高中,對她說什麼人都能做,就是不能做她母親那樣的人。念痕說一個女兒不做自己媽那樣的人恐怕很難。女兒的一部分就是她媽。今晚跟陸教授來客房的那個不是她自己,是她媽。她在政府裏找事做也是本着不做她媽那樣的女人的意願:落到一個正派正直的男人手裏,就是從她媽的命裏逃出來了。焉識把念痕抱緊了,他對不起那個沒見過面也永遠不會去見面的老外婆。
第三次見念痕是兩個禮拜之後。兩個禮拜是焉識的肉體所能熬的最大極限。他找了個差事再次搭車到重慶,把念痕帶到一個旅館裏。念痕這次像個老手,讓他和她自己都長久沉迷。過後他問她晚上住在外面,外婆會不會放心。她說她不跟外婆住在一起,是跟一個年輕的官員同居。焉識鬆開了摟她的手,側轉身去。過一會,她從席夢思牀上坐起來,腳尖踩着高跟鞋到窗前,想把窗子關嚴,但怎麼也關不嚴。山城的樓總是有些意想不到的角度讓偷窺者佔便宜,必須在點燈時關嚴窗子。他回過頭,看着她苗條有力的背和腰,然後順着腰下來的臀和腿。怪不得這麼圓熟柔韌,原來是被人捏塑出來的。不止一個男人,也許好些男人捏塑了這個不肥不瘦,柔軟但不失力度的女人。
念痕和焉識分手之後,他不得安寧了。警告在他腦子裏鬧學潮似的一呼百應:離開她,不值得,她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仇恨自己的“照相機記憶”,它把念痕身上每份美好都放大着色,總是在他不防備的時候,突然呈現在他正讀的書頁上,正寫的紙張上。在他之前,哪一些男人捏塑了這個年輕的女人?他給她每隔三天寫一封信,文字刁鑽,感懷幾句又是挖苦。她的信一個禮拜來一次,看見她的字他就想笑,就釋然,假如說馮婉喻只有一筆字可以拿出手,念痕沒有任何可以稱得上內秀的東西。還有什麼不捨呢?
冬天過去,接下去是春天、夏天。飢餓、缺乏紙張,都擋不住他三天給念痕一封信。日本人對重慶的封鎖使臨時首都滿街是衣衫襤褸的人,好恩娘好婉喻給他帶足了各種衣服,在布料斷貨的重慶賣出不錯的價錢,那錢正夠他兩個禮拜跟念痕消磨一晚上。念痕每次都更好看一點,夏天的乳白泡泡紗旗袍裹在身上,讓他的眼睛都能喫了她。他把她的純潔外殼剝去,放在竹蓆子上,要他把她當個器皿,只用來盛裝他的慾望。但他對她異常溫柔,從見面到分手,用盡他所知道的一切肉麻甜蜜稱謂。他大概是有病了,一面把她當垃圾,一面用盡手段在和她的同居人競爭。妒忌的男人原來是這麼低級,一切爭鬥痛苦只爲一份肉能獨屬於自己。
他問她,爲什麼不跟她的男友結婚。不想結。她回答時白了他一眼,嫌他問這樣的呆話;結了婚還有他倆玩的嗎?她的歲數還夠她玩一陣子。他哼哼兩聲說,內地人這麼開通。她躺在席子上,把一條裸露的腿架在另一條上,在空中來了個二郎腿,一面說,內地人是從愚昧直接開通的,少些假斯文。他們總是在肉體歡愛之後要抬擡槓,以打情罵俏或者半開玩笑的形式。焉識會突然想到,自己墮落得成了什麼?跟一個年輕女人這樣胡扯,糟蹋光陰。
八月他收到念痕一封信,說她有急事想馬上見他。他得意洋洋:終於有希望把這份肉奪過來,變成自己的獨一份了。離上次見面一個星期還不到,他就成了她的“急事”,非馬上辦不可。於是他趕到重慶,在她信上指定的一個餐館見到了她。這是熱死狗的重慶暮夏,每個人都溼漉漉的。餐館裏開放冷氣,擠了許多花大價錢享受昂貴冷氣的人。念痕雖然已經先到了一會兒,但額前的頭髮還是溼漉漉的,臉蛋和脖子也被手絹擦得又溼又紅,勾過的眉毛大部分已經在手絹上了。她穿了一件舊裙子,藍白碎花,下襬寬大,在這個溫度裏她看起來是穿着最適宜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