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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姓學生這回眉頭皺緊了。抽了半根菸之後他說,現在他們把陸家的房客說成是日本間諜,誰都無法推翻這個說法。
“陸教授,流氓要跟你搗蛋,你麻煩就大了。上次你靠賄賂贏了他們一手,他們爲了受賄喫了你一記啞巴虧:現在上海人人都看了那個滑稽戲,流氓心裏窩死了!這一記報復,你大概逃不脫。”
焉識從陳姓學生那裏離開,讓自己習慣一個念頭,就是五代都是住自家房屋的陸家,要開始租住在別人的房子裏了。上禮拜大衛·韋還讓他投誠到無產階級一邊,一禮拜後他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無產階級。
回到家他發現客廳裏冷清清的,殘陽照進來,紅木八仙桌面上一層浮灰看得很清楚。窗簾的環被拉脫一個,角落耷拉下來。人還沒走,荒涼先出現了。他聽了聽,似乎人都在樓上。
他走到樓梯口,用誇張的正常嗓音對樓上說:“恩娘,我回來了。肚皮餓死了,晚飯燒了嗎?”
婉喻的臉從樓上的扶手空隙露出。夫妻倆的臉一個朝上一個朝下,就那樣對視,焉識也看出了不妙。他三步兩步跑上樓梯,婉喻已經等在恩孃的臥室門口,手指緊急而微妙地指指室內。
一個臉色黃灰的恩娘躺在挑字枕頭上。兩手也是黃灰色,放在被子的淺粉色縐紗被頭上,非常不潔的樣子。恩娘很少洗被子,只用布的零頭做一些被頭,行在被子上。曾經畫絹扇、執絹扇的手,老醜乾枯得焉識不敢相認。它們在八年戰爭中做了什麼,讓孩子們一個個好歹健全地長大,焉識又恨不得膜拜這雙手。婉喻對他耳朵說,恩娘覺得不舒服,已經不舒服一下午了。
焉識也對着婉喻耳朵問,有沒有去請醫生。恩娘這時微微睜開眼睛,說請什麼醫生?用不着的。就是太累,渾身沒力氣,休息一會就會好的。她土也埋到眉毛了,自己還不能做自己的醫生嗎?
焉識也就不堅持了。但他很快就要發現他的不堅持是個大錯誤。
“人活着就好。”恩娘把她老醜的手向焉識的方向伸了伸,焉識馬上輕輕把它握住。“人活着需要幾樣東西呢?需要沒幾樣的。”恩娘反而來勸慰焉識,手在焉識的手心裏坦蕩蕩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