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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什麼?”
“你剛纔不是同意了嗎?”
“我同意什麼了?”
焉識虛汗都上來了。對於大衛,他陸焉識不止是壯丁,還是槍桿子。他正在給他壓子彈,不知要去放誰的黑槍呢。
“儂這個人,太滑頭了!”大衛哈哈大笑。
原來他說的“最好的時候”,是焉識向凌博士放黑槍的最好時候。他怎麼能讓大衛這樣的人明白,他做什麼事,寫什麼文章,都是出於他自己的道德審美。或者說出於一種道德趣味。各人有各人的趣味,不符合他趣味的,他就會覺得不適,或者噁心。對,就是噁心。凌博士跟他觀點不同,他們辯爭得怎樣激烈,那不妨礙他尊重凌博士的趣味。一旦要他陸焉識以大衛的形式去反對凌博士,他的道德趣味就被違反了,噁心就來了。
焉識模棱兩可地說他會考慮大衛的建議。他的託詞是剛坐了教務主任的交椅,工作還沒有摸熟,等熟悉了再說。大衛用手指頭點着他,笑呵呵的。意思焉識明白,是點破他的滑頭。隨大衛怎麼想吧,假如他必須耍滑頭才能保住自己的道德趣味,那就讓大衛認爲他滑頭好了。
焉識那篇諷刺文章的影響很大,不少左傾作家漸漸跟上來,用類似的反諷筆調寫政府和黑幫暗地勾結,貪占房產、倉庫、廠房、機器的事。有一個劇社演出了在焉識的文章基礎上編劇的諷刺喜劇,以上海當地的滑稽戲語言,在城市的好幾個小劇場演出。越演越紅火。焉識帶了全家去看,一場子的人都笑得東倒西歪。焉識沒有去向劇團討要版權費用,的,版權該屬於那個模擬人格;第二他不願意做目標,招致惡棍們的注意。
惡棍們還是被驚動了。他們自己做的醜事自己是認得的,所以喜劇轟動不久,陸家便又響起急促的門鈴聲。門口的兩個男人都是生面孔,跟上次的幾個人比較,上次的應該是惡棍紳士了。這兩個人連站相都沒有,明着告訴你他們從小就不學好,祖祖輩輩缺乏正經人。兩人也掏出政府印發的公文,跟上次幾個人拿的公文稍微不同,紅色印章是長方形。他們說有鄰居揭發,這個宅子在抗戰期間一直住的是日本間諜。所以政府不僅對宅子有權接收,連陸家的人是否通敵都有權懷疑。他們限陸家在三天之內收拾東西滾蛋,否則就會有一車警察來請他們滾蛋。
他們來的時候焉識在學校上班,聽到電話裏恩娘蒼老的聲音,他幾乎認命了。他向他的美國校長請假,校長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修女,在中國教了大半輩子書,租界被佔領前夕回到美國,1946年又從美國回到上海。她馬上準了他的假。他直接去了陳姓學生的辦公室,告訴他自己當時跟着大學遷移到了重慶,內人和繼母帶着孩子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無法生存,是靠租房熬到戰爭結束的。把房子租給日本平民的上海人多的是,這不能成爲搶佔他們房產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