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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識趕緊解釋,話劇絕不是他寫的。老太太詭笑一下,說她又不會去告發焉識的。焉識想,連這個美國老太太都知道了那個滑稽戲跟焉識有關,還想瞞那些流氓惡棍?焉識沒有像李公僕、聞一多那樣,在昆明給暗殺,沒有像臺灣“二·一八”的本土人一樣,被接收大員們成片屠殺,已經是非凡幸運了。
焉識得到了老太太校長和陳姓學生的幫助,在流氓們給的三天限期之內辦完了過戶手續。接下去的故事發展,是老太太轉告焉識的,因爲焉識和全家暫時搬進了老太太的亭子間。兩個流氓一按門鈴,見到的是一個美國老太太,以爲走錯了門,愣了一會兒問老太太懂不懂中文,老太太又是聳肩又是搖頭。他們沒有辦法,只好走了,等他們再來的時候,不止是老太太一個人了;老太太把陸家的房子佈置成了一個小型客棧,租給了幾個短期駐滬的美軍軍官。流氓們這次是帶了翻譯的。他們通過翻譯問此處房產屬於誰,軍官說這是美國人買的房子。流氓請他們拿出地契和戰後的接收委員會的房產登記表。軍官們說在美國房產屬於個人經濟祕密,不能輕易透露,只能在法庭上透露。軍官們歡迎他們上國際法庭。
焉識聽了老太太的轉述,心想恩娘是對的,他是個沒用場的人。打仗把很多人的用場打出來了,包括這個老太太。
在恩孃的葬禮上,他和弟弟一家團聚了。弟弟有四個孩子,老大的法文名字叫皮埃爾,十九歲,善文學,偏愛中文。他跟焉識這個大伯非常投緣,聽大伯講中國歷史和詩詞能三小時不動彈。全家離開上海回比利時的時候,留下了食品、衣料、皮鞋、藥品,和皮埃爾。
絕食
整個勞改農場在1964年秋天都在說我祖父陸焉識絕食的事。就是他嘛,人們說,那個跑了又自首的老幾!只有被關在黑號子裏的老幾不知道自己在絕食。他只是不想喫飯。每次他正在號子裏窮兇極惡地盲寫,洞口突然打開,遞進來一盆糊糊和一個插在糊糊刮子上的饅頭,他都快忘了它們是什麼。他開始撞牆了;不是存心的,就是在一片漆黑裏走偏了方向。這在過去也沒有發生過。因爲他對方向的記憶是不受黑暗阻擋的,幾乎是憑着生物電來記憶的。
他撞了第一次牆,第二次、第三次……就接着發生了。一撞牆就把他撞亂了,生物電撞短了路。所以有了第一次撞牆,下面撞牆的頻率越來越高,有時剛起來,就撞上了。他倒在微微冒汗的地面上,想到重慶那個半地牢裏終年冒冷汗的牆壁,以及壁縫裏拱出的小生命,一隻只百腳蟲、一個個團起身就團成一個小球的西瓜蟲……可惜這裏什麼小生命也沒有。
老幾的絕食成了對抗行爲,成了大事件,所以不得不處理一下了。老幾被拽到黑號子外面的時候,圍着他的人都一聲不吭。他眼睛睜不得,試了兩次都不行,一睜開就疼得要瞎。他就那麼閉緊雙眼,圍着他的人在輕聲議論他也理會不了,但臉上儘量對他們擺出隨和禮貌的笑容。鼴鼠的笑容。
“看這老小子,身上咋都是青的紫的呢?……”
“絕食會不會讓人青一塊、紫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