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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幾明白了,這是鄧指跟他談話的中心精神。也是爲了這個精神跟他使了狠狠的眼色,向他發出一同解手的邀請。可老幾仍然不清楚鄧指說的“這個”究竟是什麼。鄧指已經說他“太辜負”了。辜負在此處可以當背叛講。背叛就是叛徒。殺個把叛徒對一個掌握生殺大權的副政委,多麼正常!
老幾現在只剩下一個疑問,就是鄧指什麼時候殺他。他並沒有被加刑,還是一個老無期,但每次鄧指把他單獨叫出號子,他都認爲這次一定捱不過去了。但每一次鄧指叫他不是問他捕魚產量,就是問他婉喻來信沒有,或者問他的睡眠回來沒有。
穎花兒媽
他統計的捕魚產量在緩慢但不可逆轉地下滑。他的睡眠至今沒有回來。他很久沒收到婉喻的信。老幾自首之後,給婉喻寫過好幾封信,甚至帶點炫耀地告訴她,自己在西北各個勞改農場、勞教農場,以及各個教養犯罪青少年的工讀學校的巡迴講演經過,講政府對自己多麼寬大,他用寬大暗示婉喻,實際這是政府多麼另眼看待他。有一封信裏,他還夾了一張剪報,上面穿着嶄新勞改囚服,胸前口袋插着自來水筆,又讓理髮師打扮得油頭粉面的老犯人就是自己。照片和他的報道登在全國勞改系統發行的《自新日報》上,佔了那份報紙整整一個版面。可是他沒有收到婉喻一個字的回覆。他斷定自己做了幾個月逃犯,讓婉喻和兒子、女兒,甚至孫子、孫女的處境變得極其爲難。
這天鄧指把正在造統計表格的老幾從捕魚中隊辦公室叫出來,一臉煩躁。他問老幾給的那塊歐米茄在搞什麼鬼,又亂走起來了!他對老幾擺一擺頭,叫他跟他走。現在鄧指的家離捕魚中隊有二十多里,鄧指讓老幾和他合騎一匹馬。鄧指坐馬鞍的前一半,老幾發現所剩的後一半其實只是馬鞍的一個小小局部。他爬上去,馬鞍的邊正硌在他屁股上,十分受罪。隨着馬的奔跑,他索性從馬鞍上往馬屁股上出溜,跟鄧指拉開了距離,就靠他兩隻長臂拉住鄧指的腰帶。腰帶紮在鄧指破舊的軍裝外面,順着腰帶往前的四五寸,就在鄧指左邊肋骨下,彆着一把手槍。假如此刻去抽那把手槍,老幾會比鄧指方便。
鄧指問他,歐米茄是什麼時候買的。老幾回答說是妻子婉喻送給他的,一直走得規規矩矩。鄧指火了,問他啥意思,是不是怪他媳婦兒笨,表到了她手裏就不規矩了?老幾說沒有這個意思;只不過在推測是不是鄧指的媳婦兒去過海拔高的地方。因爲多年前老幾去過一個海拔四千多米的小煤窯拉煤,歐米茄就表現得比較差,亂走了一陣子。鄧指叫他拉倒吧,他媳婦兒怎麼會跑到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去拾鬼下的蛋嗎?不怪別的,就怪表太老了!老幾立刻替歐米茄認錯,說它確實老糊塗了。
到了鄧指家,老幾發現這回鄧指的生活環境大有改善,三間平房一個小院,院裏跑着一羣雞蹦着幾隻兔子。屋內的牆刷得雪白,石灰味還沒有散盡。鄧指的大閨女直接從小學三年級出嫁,當年鄧指沒讓老幾給她補課的決定是正確的。
鄧指的媳婦悶聲不響地把手腕的表抬起,給老幾看那根秒針怎麼了,順時針走幾步,又逆時針走一步,就像女人們織的某種毛線針法:往前織兩針,往後織退一針。老幾注意到鄧指媳婦變了個人似的,臉蛋白裏透粉,原先顴骨上的兩團高原紅不見了。頭髮也變了,燙出綿羊般的細小卷子,鬢上插了一把翠綠色孔雀開屏的塑料梳子,攏起一大撮頭髮,於是把一側額頭亮出來。老幾觀察了一會兒錶針的行走規律,一面問鄧指的媳婦,表是不是常犯這毛病。她說一個月犯一次,不過都是在幾小時之後自己恢復,就是這次,一兩天了還在胡亂走。
這時鄧指對媳婦說,湊合吧,要真是好東西人家捨得給咱?鄧指很生氣。也難怪他生氣。老幾打開錶殼,一面想着,最終不是自己的過失,而是歐米茄的過失使鄧指那股恨的激情達到飽和的。倔強任性的歐米茄這麼多年來就是不從它的新主人。這個老狗一樣忠實的老表惡作劇地前進幾步,撤退一步。沒什麼可修理的,老幾只能還是照原來的方式把它清洗一遍,給零件們上上油,把每個螺絲都擰緊,再把它裝回原樣。歐米茄得到了老主人的關照,使性子就使到了這裏,恢復了正常走動。他把表交回給鄧指媳婦的時候,安徽女人一笑。她的笑容讓老幾想起1949年到處唱的一首歌:“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