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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指卻把歐米茄拿過來,揣到了自己口袋裏。
回監號的路上,一匹馬仍然由鄧指和老幾合騎,不過這回是鄧指騎在後面。老幾想,也許鄧指對他老幾在來的路上的一些危險閃念都有所意識。老幾假如真從他身後奪了槍,把馬奪走,他的再次逃跑就已經成功了一半。了無人煙的草地上,鄧指追不上馬,也喊不來人,只能眼睜睜看着老囚犯逃走。老囚犯也可以把手腳做得更乾淨一些,乾脆一槍幹掉鄧指,省得留下個報警的人。現在騎在後面的鄧指掌握了動手的主動權。還有事後所有的話語權、解釋權。
鄧指帶着老幾來到場部,拴好馬,讓車把式拉出馬車。鄧指讓老幾坐到前面,自己坐在後面,說是要在後面躺一會兒。老幾看看車把式,還是上回從醫院把他接出來的那個小夥子。老幾看他,是想知道鄧指讓他把車子趕到哪裏去,但他的臉上比空白紙張還要缺乏內容。
馬車跑得很快,漸漸爬上山坡。隔一陣,路邊就出現一塊標誌海拔高度的石頭。海拔已經到達四千五了。山上和山下是兩個天空,山上的天空灰一塊、白一塊、蔚藍一塊。山坡上扎着一片片的犛牛毛的帳篷,住着一個放牧的勞改中隊,放養了兩百多頭綿羊和一百多頭犛牛。夏天只有地勢高的地方草還沒被牲畜喫完,並且更乾燥,不生寄生蟲,所以放牧中隊就把帳篷扎到了山上。經過了大饑荒,勞改系統的領導重視起漁業和牧業來,因爲教訓告訴他們,魚和肉對於賑救饑荒效果可以事半功倍。
老幾聽鄧指在後面叫停車。車把式不聲響地把車停了下來。鄧指讓老幾跟着他下車,到山上轉轉。山上的草又厚又密,草尖達到鄧指的大腿。雲像活的一樣從天的一邊往另一邊飛,於是它們明一塊暗一塊的影子就在草地上飛跑。鄧指一聲不吭地往前走,總是跟老幾離開半步。
老幾發現自己嗓子乾澀,怎麼也吞嚥不下唾沫。他認定這座起伏不大的山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風景還不壞,只是八方來風,草也就被吹得八方倒伏,每一倒伏,便露出莖稈很矮的野花。野花的顏色魔幻,一會黃色,一會紫色,一會金紅色,這取決於草往哪一邊倒伏。他回過頭,頭後面是東南方向,婉喻的方向。
就在老幾辨認方向,以便中彈倒下能面朝婉喻的時候,他瞥見鄧指的手伸進舊軍裝下面。他的生命從現在起要以秒計算。鄧指似乎猶豫了,把手又拿出來。向老幾抬抬下巴,叫他繼續向上坡走。老幾的腿已經軟了,就像梁葫蘆被架起向警車去的時候那樣,腿成了抽去骨頭的肉棍子。山上的溫度比山下低,他的脖子和小臂上起了一片片的雞皮疙瘩。走到近山頂的地方,鄧指停下來。放牧中隊的中隊長是個姓畢的山東大漢,說話總是在努力克服山東口音,因此聽上去羞答答的,並帶一點女氣。鄧指的視察顯然讓他十分驚訝,從上坡跑下來迎接的時候,一跤摔倒,順坡勢滑到了鄧指面前。
鄧指跟他握手的時候介紹老幾是場裏的大知識分子,博士級的反革命。他跟姓畢的中隊開玩笑,說假如畢隊長這輩子沒見識過從美國回來的、說四種外國話的博士,趁現在趕緊見識見識。
畢隊長一聽便向老幾伸出手來。老幾糊塗了,心裏想畢隊長不會是要跟一個老“無期”(也許在鄧指的不成文檔案裏是個“老死緩”)握手吧?他剛剛把手伸出,但畢隊長已經收回了手,意識到這一握手還成什麼話?敵我都亂套了。他趕緊對鄧指說,鄧副政委晚飯不準走,就在中隊部喫,手抓肥羊肉管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