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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喻在那封長達六頁紙的精美書信上告訴我祖父,她一定會以一個新家來迎接他回來。從此以後,焉識的回信她都藏起來,不再讓丹珏和子燁看。焉識在信裏讓婉喻別急,他會等待的,這麼多年都等待了,不急這一會兒。
我小嬢孃馮丹珏在那天痛哭控訴之後,不久就恢復了一個科學家的冷靜。她知道自己和哥哥的話傷了母親的心。那之後一個階段,她對母親非常溫柔體貼。她的小心翼翼讓她和母親陌生起來,因此她便更加小心翼翼。幾個月後,她在里弄的牆上發現了一張油印的調房啓示:某人願意以一套兩臥室的房子調換兩間分開的房間,有沒有客廳都無所謂,亭子間也行。下面留的電話是一個陌生號碼,這個想調房子的人顯然是甘願喫虧的。啓示是印在那種桃紅色、菲薄的劣等紙張上,似乎“鍼灸治療痔瘡”,“最新腳氣靈批發”,或者“大米換山芋幹”的啓示都是印在這種紙張上。丹珏去上班,看見公共汽車站也貼了好幾張同樣的桃紅調房啓示。汽車站人山人海,丹珏決定走一站路到終點站去乘車。一路步行過去,每一根電線杆上都貼了一張桃紅調房啓示。此人一定是急瘋了要結婚,把自己跟家人分開,寧可去住亭子間。
丹珏在實驗室突然想到母親那天說的話:“我會想辦法租房子的。”不得了,無數桃紅調房啓示後面,那個急瘋了要調房結婚的人可能就是馮婉喻!
她給哥哥子燁打了電話,把調房啓示的事情告訴了他。子燁看得比妹妹嚴重:一旦母親獨立門戶,給她和陸焉識做主的就是婚姻法,戀愛不分早晚,婚姻自主不分老少,晚輩們就再也干涉不了他們。政治運動一來,說不定人民和政府發現放錯了人,再來一場大逮捕把他捉回去,一切都會從頭走一遍,陸焉識就成了個法律上的父親來毀壞他兒女們、孫兒女們的生活。馮子燁自己可是個好父親,他大半輩子保持平庸,爭取不拔尖不卓越,同時掌握防人和攻擊人的能力;他從不願給孩子們做個才智學識過人的父親,而是給他們做一個世俗的大衆化的父親,因爲這樣的父親安全,容易讓大衆認同,他給予兒女們的父愛也才安全,源源不斷,不會被某個政治運動截斷或剝奪。
丹珏說,母親想跟父親結婚,誰也不該攔,誰也攔不住。母親有爲人妻的願望,她也有這份權利。子燁讓妹妹別急,容他想想,多難的事情他這輩子都碰到過,沒有他想不出對策的。
在家裏,婉喻一如既往地去居委會開會,到各個里弄宣傳文件,動員學習。她唯一的變化是比過去更加安靜。她的安靜中添出一種滿足,就是那種“增一分則多減一分則少”的滿足。桃紅色的啓示被雨水沖掉了豔麗,但馬上就有新的貼上來。連丹珏大學門口,也出現了同樣的桃紅紙張。一個急於給自己搭窩,築洞房的人才會這樣幹啊。丹珏多次想問婉喻,調房子的啓示是你貼出去的嗎?但是話到嘴邊她又覺得不可能。婉喻像幹那種事的人嗎?差點把全上海都貼成桃紅的了!
有一次丹珏乘着學校的車(她現在已有偶然坐坐學校的舊伏爾加的特權了)去另一所大學講課,突然看見婉喻急匆匆地走在人行道上,腳上穿的是一雙粉紅色的絨布拖鞋。這雙拖鞋是她專門爲孫女準備的,雖然孫女長大後很少來看她,一個學期不過來一兩次,做祖母的卻一廂情願地爲孫女準備了高檔拖鞋和睡衣,還有一套新被褥和洗漱用具。丹珏趕緊讓司機靠路邊停車。她追上婉喻時,婉喻正站在紅綠燈路口東張西望,似乎四個方向都是錯的。
丹珏叫了一聲便上去一把拉住母親。婉喻回過頭,雖然只是半秒鐘的惶惑,丹珏還是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