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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焉識是從婉喻這裏認識了共產主義。婉喻的共產主義。這主義非常美麗,詩一樣,畫一樣。也非常單純,甚至單調,像所有勸你善、教你好的教條一樣單調。那美麗理想的教條使所有人變得乾淨,漂亮,都穿着潔白襯衫和海藍褲子,帶着鮮紅的領巾,雙目中有着兩團太陽,頭髮裏過着好風,嘴脣上都是詩和歌,並且都有着大山大海的胸懷,什麼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自己。這個主義裏的人爲了許多目的做好事,就是不爲自己的目的。他看到這麼多年來,婉喻爲了這理想修了怎樣的苦行,姿態那樣低,那樣地自卑。這就使他更加疼愛她;爲她的自卑而疼她。婉喻一生都那麼自卑,一個優美的,優秀如婉喻的女子,自卑了一生,這是令人心疼的。一切壓迫了她的人和事物,甚至理想和主義,都應該對她這自卑負責。他陸焉識也是該負責的人之一,還有恩娘,還有他不認識的婉喻的領導、組織、同事,甚至她的學生們。
最令焉識心疼的是,婉喻從來沒有意識到人們和事物們對於她的不公,因此她沒有被不公變成怨婦。也許一切的不公都始於他陸焉識:那個獨守空帳的新婚夜,十九歲的婉喻就接受了焉識對她的不公,比起那份不公,世上便不再有不公了。罪魁禍首不是他焉識又是誰呢?……
焉識瞭解了婉喻,透徹地瞭解了:她實際上早就不再需要他,在沒有他的那些年裏,她的伴侶是理想。儘管這伴侶對她也不怎麼樣,不比陸焉識好到哪裏去。
他伸出手,摟住了婉喻單薄的肩膀。那肩膀沒有變過,跟四十多年前一樣單薄,但似乎更知寒暖,更懂呼應,因此更美好。難道一定要經過二十多年的分離,經過陪綁沙場、饑荒和人喫人,才能領略它們的妙曼?
老傭
不久我的祖父就成了我們家很有用的一個人。我父親馮子燁是第一個抓他差的人:讓祖父替他到某圖書館還書,借書,給他買菸,退啤酒瓶。漸漸地,我母親錢愛月常把髒衣服泡在浴缸裏,就像忘了它們似的。一大盆髒衣服一天兩天地浸泡在那裏,肥皂水開始是灰白色,漸漸變成灰黑色,再過兩天,就是灰中帶綠,看上去稠膩得可以去肥田。祖父當然看不過去尚好的浴盆裏泡着尚好的衣服,他擔心最後不是衣服泡壞了盆就是盆泡壞了衣服。他把兩個搓衣板釘在一塊,使這長得出奇的搓衣板可以抵住頗深的浴缸底部,然後坐在加長了腿的凳子上,把搓衣板抵住他乾癟的腹部,一上一下地搓洗。我們常常看見他機械屈伸的側影,動作有力,節奏鏗鏘,成了我們家一部人形洗衣機。後來我和畢業回來的哥哥也學會抓他的差,叫他買早點,跑郵局寄包裹,拿掛號信;也派他去中藥房抓藥——哥哥得了胃氣痛這個老年病症,只能喫中藥。抓回來的中藥煎熬也是阿爺的本職工作。只要他從我小嬢孃馮丹珏家看望我祖母回來,我們家就會見縫插針地把他的工作安排得有條有理,一分鐘也不讓他浪費。
於是我們家的日常生活場景是這樣的:某日馮子燁在客廳裏叫喊:“報紙怎麼都沒人拿呀?!……馮學雷!”
學雷在他和老阿爺合住的臥室裏喊回來:“幹什麼?”
“我叫個人都叫不動?!”馮子燁在原地嚷道:“愛月,叫你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