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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邊安靜坐着的婉喻看了看被兒子斥罵的老爺子,似乎失去了一些安靜,在椅子上扭動幾下,又扭動幾下。
我躲在馬桶間,聽着父親的失敗姻緣。原來如此。原來父親在家裏稱王稱霸是有原因的:他認爲他屈尊娶了我母親。假如他前一段姻緣不失敗,我和哥哥就會有一對老幹部的外祖父母。那樣的長輩是我們在1960—1970年代內心暗暗渴望的。
這時我爸爸叫道:“學鋒!要聽就出來聽,不要縮在馬桶間鬼頭鬼腦地偷聽!”
馮學鋒只好老一老臉皮,從馬桶間出來了。她把自己安置在沙發正中央,面對電視,假裝對正在發生的事毫無知曉,看看阿爺,看看爸爸,再看看阿爺。
陸焉識聽着馮子燁的控訴,一點反駁的意思都沒有。他那張皺紋縱橫的臉非常入神,感動在馮子燁的戀愛悲劇裏,看着一個活下來的羅密歐是什麼樣子。他的臉上如果還不至於空白的話,那就是一絲催促:往下講,再往下講啊。馮子燁應該早一點控訴,控訴得再詳細一點,從控訴裏他可以跟兒子一塊重溫親人們的生活。也許老頭臉上的催促被子燁領會了,也可能子燁回頭的時候瞥見了母親——得了失憶症的婉喻,他從自己的悲劇上轉開。
“你害姆媽喫了多少苦,你曉得吧?!”馮子燁說。清算已經開始,索性圓滿結束它。
老阿爺轉過臉,看看自己的前妻,點點頭。老阿爺點頭的樣子差點讓學鋒笑出來:那一定是被監獄幹部捉住了什麼短處,無可逃遁只得殷切認錯的樣子。殷切得有些弱智,呆傻,缺自尊。
馮子燁前胸一圈汗漬,臉容由於出了太多的汗而油乎乎的,更消失了一些棱角。他想到多年前可憐的母親一個月才掙四十元代課老師的工資,但一買就買十幾斤螃蟹。剛上市的大閘蟹那麼貴,她得把半個月的工資都花出去,買來的螃蟹纔夠剝出一罐子蟹黃蟹油。深夜,馮家成了個螃蟹加工作坊,婉喻躲在廚房裏,就着十瓦的燈光蒸蟹剝蟹。她不願意當着孩子們開螃蟹作坊,怕自己一不忍心就把螃蟹給孩子們喫了,哪怕喫掉一部分也不行。但那饞人的腥香還是關不住,出了廚房,進了子燁和丹珏的房門,進了他們的睡夢。總是在兩三個夜晚之後,他們會看見一個眼睛熬紅的婉喻和沉甸甸一大罐蟹黃。罐子裏是母親半個月的工資,是他們該添而未添置的冬衣,是他們最想看而始終捨不得看的話劇和電影,是他們最需要買卻一直靠借的書本。那一大罐蟹黃之後,全家人以婉喻剩下的半個月工資喫大頭菜炒黃豆,蘿蔔乾炒黃豆、雪裏紅炒黃豆,最大口福是兩角錢肉末炒黃豆。婉喻再窮,她的孩子也不會缺黃豆,有了黃豆就有了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