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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蘇家父親以膠東腔大吼。
咪咪的邏輯是:“團組織能接受的人,你們怎麼就不能接受?!團組織是挑好人,挑青年先進分子接受的!……”
南下幹部握槍桿子的手指朝縮坐在一邊的馮子燁一劃拉,他的邏輯是:“他父親是無期徒刑犯,是老反革命,他能是個啥好人?!”
咪咪父親這句話砸在子燁臉上,比一口唾沫還臭,比一塊磚頭還重。一貫以學識和教養吸引女孩的馮子燁覺得自己頭破血流地站起身。他嘟噥一句:“伯父,伯母,再見……”就從咪咪家出來。他走得很慢,一身病似的。他後來分析,走得那麼病態是希望蘇咪咪跟上來,憐憫心碎腸斷病懨懨的他。但她也沒跟上來。沒人憐憫他。他加快了腳步,瘋了一樣快,逐漸進入一種休克行走。他不知道在馬路上走了多久,腦子裏纔開始有了活動。咪咪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溫情,咪咪是唯一的一個人讓他感到他那麼男子漢,出身背景的灰暗都不影響他頂天立地的自我感覺。正是咪咪對他的需要和依戀使他更需要她和依戀她。他愛咪咪還因爲咪咪永遠不會徹底自立。而正因爲咪咪的不自立而結束了他們的緣分。雖然咪咪今天瘋狂地頂撞父母,但她最終是走不出那個門,跟上他的。這一點子燁在逐漸恢復思維之後就認定了。他深知咪咪身上讓他着魔的一切正是咪咪的父母可以利用的;咪咪是個容易掌控的人,水一樣的透明無形,誰都可以侵染,可以用不同形狀的花瓶、水晶杯、玉鉢、爛泥壇給她塑形。
果然,咪咪不再出現了。出現的是她的一封信,一看就是在母親的教唆下寫的。那是一封客氣道謝、道歉的信。總之他不再有原先的蘇咪咪了,有的就是兩張薄紙的蘇咪咪,擲下的個個字跡都是微型原子彈,把子燁殺死了無數次。此後的許多年,它們仍然持續那巨大的衝擊波和光輻射。
我父親無法把失去咪咪的痛苦完全講給我祖父聽。對於這段痛苦的瞭解,我祖父是慢慢咂摸出來的。老阿爺把他咂摸出來的兒子的痛苦又寫進他的回憶錄,我讀了之後才明白他對我爸爸這段痛苦的理解遠超過我爸爸自己。
當時的馮子燁痛苦到了什麼程度?到了一週內見兩個對象的程度。在子燁的概念裏,對象和女朋友是不同的,對象是“旁觀者清”的人們爲他子燁着想,爲了他子燁的利益而推薦給他的。他痛苦到了隨便從對象中找一個就開始進電影院,軋馬路。痛苦並不緩解,因此再換一個去看電影、軋馬路。這樣換了十多個,就換到了錢愛月。他跟她軋了幾個月馬路,在她身上發現了一種世俗的活力。等到他習慣性地把星期天交給她去安排時,他才意識到她的名字是那麼不討自己喜歡:錢如何能夠愛月?愛錢的會愛月?!……矛盾吧?荒誕吧?
子燁在跟愛月結婚之後,每天都在心裏列出一份清單,上面依次排出愛月的長處:1不難看;2牙齒整齊潔白;3個頭合適;4能幹;5賢惠;6燒菜的手藝不錯;7窮家女的低調;8樸實……但偶然他會突然對着心裏這份“長處清單”玩世不恭地一笑(他此刻已經相當玩世不恭了),樸實是個什麼東西呢?什麼時候開始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抽象褒義詞,抽象優點缺點,以及罪行?……
此刻馮子燁對陸焉識說:“你害我們還沒有害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