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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鋒把這件事當笑話講給哥哥學雷聽。學雷又去告訴父親。馮子燁一聽臉色就變了。他是一隻政治的貓,靠聞來生存,能聞得出哪怕一絲不正確的氣味。這麼多年來,他頭上壓着一個無期徒刑的父親,帶領全家,以嗅覺開路,平安避開了多少災難?
這天下了一場暴雨,天氣涼快下來。陸焉識帶着馮婉喻一道回到了馮子燁家。婉喻一身做客的打扮,米色和紫色小格子皺綢襯衫,淺駝色滌卡長褲,淺咖啡色皮鞋(當時我們都不知道,這套新裝是陸焉識用他特赦後發的一筆補助金給婉喻買的)。
馮子燁正在陽臺上抽菸,喝茶,看見一對老情侶依依戀戀走進弄堂,馬上掐滅了煙,猛地拉開陽臺的門,走進來,再砰然關上。陽臺的門是鐵的,此刻聽上去遠比人更憤怒。所以正在看電視的學鋒被憤怒的鐵門驚動了,蹭地從沙發上站起。馮子燁走過去關上電視,走回長沙發,坐下,等他的父母上樓來。等了幾秒鐘,他又起身,去打開電視。誰都能看出他的目光穿透了屏幕上新聞播報員的臉,或者把那張臉看成他的聽衆,聽他那無聲的聲討排練。他心裏這番憤怒發言早就在醞釀了。陸焉識住到他家來近一年,有許多次,老頭子的行爲或話語引起他此刻這樣的憤怒,但他都壓住了。
子燁聽見兩人已經上到三樓,陸焉識輕聲輕氣地跟婉喻說:“上三層樓蠻喫力的,是吧?”然後又聽他爲她找拖鞋替換,更加溫柔地說:“新皮鞋不舒服的,哦?”
子燁對自己說:準備好——預備——
現在陸焉識和馮婉喻進了客廳的門,子燁卻仍然瞪着眼睛看着電視。
“沒、沒去下棋?”陸焉識主動跟兒子打招呼。
子燁知道老頭子滿懷熱望想給他來一場訓話:一個大學講師,整天不想着學術上的進步,就知道鬼混,不是下棋就是打牌,要麼就是跟樓下鄰居扯扯黃魚漲價,魚販子在魚鰓上塗紅顏料,冒充新鮮。但子燁太清楚老頭子不敢訓他。老頭子明白自己有多坑人,兒子錯過了出息的年齡就是被他坑的。
“我還有心思下棋?!”子燁大聲說,聲音把他自己額上厚厚的頭髮都震得發抖。
老頭子定住了。兩腳迅速站成了立正,雙眼向前看,那種老犯人的身姿和神色馬上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