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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喻看看兒子,有些害怕地一笑,安靜地找了個椅子坐下來,把兩個飯盒放在桌上。她燒了好喫的菜總是給兒子留一些。
“你在外面瞎三話四,羣衆都有反映了!”
子燁所指的羣衆之一——學鋒,此刻在父母臥室裏試穿自己改制的裙子,此刻跑出來,看看她爸爸在吵什麼。
“我、我……瞎三話四什麼了?”大概老阿爺悟到自己並不是立正在管教幹部面前,姿態和神態都變了一點,臉上出現一個長輩不計較晚輩的微笑。
子燁的指控開始了:阿爺家裏外面都是老三老四地訓話,看來二十多年的牢是白坐了。無期徒刑都不能讓一個人學乖,此人就沒救了。難道還不懂政治運動今年不來明年就會來嗎?就算明年、後年太平,大後年一定在劫難逃。毛主席講得再明白不過了:看來年就要來一次。政府特赦你也沒跟你道歉,沒有跟你承認錯誤,承認當初捉你進去是捉錯了人,誰知道明年或者後年會不會又請你進去。
婉喻看着兒子,看呆了:兒子原來有這樣一頭好頭髮,發怒時會這樣抖顫,她從來沒見過。
陸焉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子燁說的都是對的,統統正確:爲父的坐牢其實並不是他一個人的事,全家都跟着坐無形的牢獄;在那牢獄裏你是被你的領導、組織、同事、鄰居看守。那牢獄裏限制你走入人民大衆和組織這類正面人物的羣落,也限制你得到平等,被人民和政府信賴的平等。人民和政府不信賴你,你愛的人,你愛的人的家人都不信賴你。子燁的憤怒嗓音毛躁了,憤怒也軟化了,一種可憐人的悲哀讓他有了一點女人模樣。
這是下午三點半,暑假中的孩子們在弄堂裏嬉笑尖叫。離愛月下班的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離學雷回家的時間可能還有四五個小時,可能還有七八個小時——二十來歲的社會里天天有新生活。因此這是一個安全時段,可以讓子燁從容地把他第一次婚戀攤開來,作爲陸焉識危害他一生的證據。不一會,物證也有了:一張多年前的照片被出示出來。看吧,馮子燁是怎樣和幸福擦肩而過的。照片上那個二十二歲的馮子燁和那個二十歲的長辮子姑娘胸前彆着同一所大學的校徽。照相館把一對青春男女擺弄得錯落有致、高低呼應,如同完美的盆景。那是子燁和第一個女友偷偷照的私訂終身照。
叫蘇咪咪的女孩是一個南下幹部的千金。子燁和她戀上時,她只有十七歲,是個智力不高但非常漂亮的女孩(馮子燁的理想女孩)。子燁幫她補課,選擇大學和學科,她最終考上了子燁就讀的那所大學。整整兩年,他們約在區圖書館見面,子燁佈置功課,咪咪認真完成,她的智力、學習成績、個頭都在這兩年中大大增長,按照子燁的理想,從一個璞玉渾金的微帶蒜味呼吸的咪咪長成了一個小布爾喬亞的咪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