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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直等到下班的人潮徹底退下,逛街的人潮尚未捲來的空檔才擠上一輛公共汽車。
我的祖父和祖母一直沒有發現我跟在他們後面。我就像共和國從建立以來就開始存在的那種人物,爲了國家和人民的安全,老是讓自己置於暗處,把別人放在明處,把別人的舉止言行放在自己目光的瞄準儀中,使被觀察的目標的正常舉止也顯出叵測意味來。那天晚上我就是那樣一臺人形監視儀,監視着我的祖父和祖母如何相親相愛。他們的相親相愛很古典:眉目傳情,兩心相悅,心裏有,口中無。
馮婉喻和陸焉識從前門下車,馮學鋒從中間的門下車。現在女孩兒離老人只有五六步的距離。老阿爺回過頭,向後面看了一眼。大概因爲馮婉喻拽得他太緊,他來不及證實是否被人盯了梢就又往前走了。僅僅走了三四步,他拉着婉喻停下來,轉過身。做囚犯小半輩子,他幾乎能直覺到某個祕密視野把自己框入其中;他渾身都是直覺的雷達。好了,現在都證實了,他確實是一個祕密監視儀的目標。
“爸爸不放心你們,叫我跟着你們的。”學鋒說。
老阿爺微微笑着,胸有成竹。他不在意,反正人們不是出於善意的不放心就是出於惡意的不放心,總是要盯他梢的。他等學鋒趕上來。現在是祖孫三人一塊往前走。路過一個小小的點心店,焉識請婉喻和學鋒的客喫冰淇淋。他每月四十七元養老金,二十元交給錢愛月,算自己在馮家入夥,剩下的歸他自己零花。他們每人拿着一杯冰淇淋,從幾張杯盞狼藉的桌子中挑了一張相對乾淨的,在發粘的圓凳子上坐下來,三雙裸露的小臂剛剛放在發粘的圓桌面上,又都縮回來。
學鋒問道:“阿爺,你們裏面有電影看嗎?”
“有、有的。”阿爺回答:“你小嬢孃的那個防治吸血蟲的電影,也、也……在我們那兒放了唄。你、你小嬢孃說,你們這裏倒沒有幾家電影院放映。”
學鋒發現,老阿爺很少控訴什麼。他做無期徒刑犯人的二十多年,同伴餓死一多半這個事實,他從來不提。問到了,他就用平淡無奇的口氣說:“餓、餓死的人不少唄。每天都有人死唄。”他的話夾雜的西北口音很地道。“一死了人,幹部們就把牛車趕來,把死人拉到幹河灘上,埋在沙裏。人死的多了,拉車的犛牛不用車把式駕車,裝上屍首,你還沒給它們甩鞭子呢,犛牛自己都認識路,自己馱着屍體就往幹河灘上走。”還有一次他說:“死的人多了,來不及好好挖坑,把沙蓋上就行了。來一場大風,沙就給刮跑了,屍首一排一排的都露天睡着,太陽一曬,味道十幾裏外都聞得着。”
婉喻聽着一老一小的對話,很快判斷出他們的對話和她無關,便一心一意地用小木勺挖她的冰淇淋。她當然不會聽出,老的和小的對某個特定稱呼都是小心的,小的管它叫“你們裏面”,老的管它叫“我們那裏”——這是他們近一年來形成的暗語,或說專門用語。一方是避免揭短,另一方是粉飾羞辱。
“那你們裏面還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