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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他們坐在國際飯店的中餐廳裏,焉識對婉喻說:“昨天夜裏你又搬家了?”
婉喻笑而不答。
最近婉喻有了個新本事,過三天五天就能把客廳的傢俱和陳設重新搬一次。她總是在夜裏完成這類搬家。再重的傢俱都難不住她,她有很多妙招可以使紅木八仙桌移位:她在四個桌腿下各塞進光滑的雜誌封面,推着桌子滑動一小截距離,滑出那四張封面,再重新將封面插到桌腿下,如此重複,最後能把桌子移到房間對角。常常在第二天一早,從臥室出來的丹珏會看見一個完全變樣的居家格局。你從來問不出,她爲什麼要這樣搬個沒完沒了。她心裏似乎有個佈局圖樣,她一直在依照心裏那個圖樣佈置現實的空間。但她似乎一直無法把現實的空間擺置得和心裏那個圖樣吻合,因此她總是搬家不止。丹珏疲憊而無奈地笑着,向焉識告婉喻的狀,說她如何吵得樓下鄰居半夜睡不着。每當此刻,焉識就特別渴望看透婉喻心裏的那個家居佈局是怎樣的。
“你告訴我,昨天夜裏你是不是又搬了家?”
婉喻看看他。她的目光是孩子的,那麼多的信任在裏面,誰也不會欺騙擁有這副目光的人。她轉過臉,眼睛落在桌布上。她視野裏只有一朵鏤空繡花,比恩娘當年的手工粗糙得太多了。他們點的鱔糊還沒有上來,他們面前卻“砰”、“砰”地砸下兩碗米飯。國際飯店也是造過反的。
“我想不起來了,那時候家裏是怎樣擺的。”她說。“我現在記性不靈了。”
這是婉喻第一次把她持續搬家的祕密目的告訴焉識。原來她心裏那張圖樣是好幾十年前的。焉識想告訴她,她和焉識的家留下一張紅木八仙桌和四張椅子,一張高几,並且原先的陸家房子至少大於現在十倍,照着那張圖樣搬家佈局,愚公也辦不到。
焉識注意到,婉喻沒有說“和焉識的那個家”。她現在已經不提焉識了。一次丹珏帶了個男同事到家裏來做客,正好焉識和婉喻挽着臂膀走到樓梯口。丹珏指着焉識介紹:“這是我父親陸焉識。”婉喻丟下焉識,一轉身就回到自己臥室去了。丹珏和焉識趕緊追進婉喻臥室,婉喻一臉通紅,對丹珏跺着解放腳:“你怎麼可以開這種玩笑,跟客人說他是你爹爹?!人家就是來陪陪我的,怎麼好這樣跟客人瞎介紹!不作興的!”丹珏哈哈大笑——她現在常常這樣張嘴見喉嚨地大笑,同時指着焉識說:“他就是我爹爹陸焉識啊!姆媽你再好好看看他,再好好想想,就記得了!”婉喻轉開身,拉開一個個抽屜。問她找什麼,她不搭腔。最後她找出一張全家福,三十多歲的婉喻身邊的那個人被剪出去了。她的手指尖摸着空洞,看看焉識,又看看丹珏。焉識所有的照片都被剪了,燒了,她沒有一點證據提供給他們,證明天天來陪她的這個男人不是陸焉識,儘管她對他的殷勤他的暗戀洞察並默認。丹珏趁機把焉識拉到自己身邊說:“姆媽,你看,我們兩個人長得多像!他是卷頭髮,我也是卷頭髮;他的手指甲是方的,我的也是,十個磨禿的鍋鏟子!你看看呀!”她把自己被煙燻黃的手和焉識的手並在一起,放在婉喻面前。婉喻的眼睛從兩隻手上,移到兩張臉上,雲裏霧裏地愣着。過了一會,她無力地坐到牀沿上,對丹珏輕聲說:“你不可以這樣跟我打棚的。我曉得的,你想要把我介紹給他,不過也不可以這樣跟我打棚的。這是不可以的……”說着,她的眼淚就掉下來。丹珏還要進一步說什麼,被焉識拉住了。那天我祖母馮婉喻哭得好可憐,哭自己受了捉弄,要麼就是女兒捉弄她,要麼就是她自己的記憶捉弄她。丹珏沒有讓她姆媽信服,至少開始動搖她姆媽的執信。就從那天,她一提到陸焉識這個名字就心驚肉跳地看看焉識的臉。焉識知道,她在試探他,希望他給予肯定或否定。但他怕一旦肯定地告訴她,自己正是她等待的陸焉識,她反而也會失去對他的信賴。
1982年,我哥哥馮學雷去美國西部留學。我的大姑母丹瓊回國探親。馮學雷屬於在國內到處憤怒、一出國就特別愛國的那類人。他幾乎成了個統戰幹部,在電話裏一再向他的大姑母介紹祖國大好形勢,向她擔保,以後再也不會像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中國發展出幾億政治運動員。學雷跟他的參議員大姑父一再闢謠,說世界上的人對於中國社會主義的理解全都是醜化和歪曲。他在電話裏替他的中國死愛面子,也替他的社會主義人民拍胸脯,擔保大姑母回國絕不會遭到監視、監聽、跟蹤、綁架。至於那種全世界著名的叫做紅衛兵的壞人,早就被送到農村去,讓幾億農民修理得老老實實了。馮學雷的統戰工作非常成功,在1983年春節,馮丹瓊帶着她的兩個女兒三個孫子孫女和七個箱子回到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