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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劉亮的父母已經去了子燁家鄰里的居委會,搞清了他們親家公的底細,並跟三個孩子交了底。孩子們認爲不管囚犯老爺爺是什麼囚犯,讓他們聯想到的總是鬼魅陰暗,從這樣一隻鬼魅陰暗的手上接過的巧克力難免鬼魅。
學鋒走過去,一臉的質問:“你們在瞎講什麼?”
三個孩子都看着她,臉上沒有表情。揹着他們的長輩,他們跟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表姐”就做起完全的陌生人來了。兩個妹妹都去看哥哥,讓哥哥爲她們當家。哥哥到底圓滑一些,過了一會兒便靦腆地笑了,話題馬上切換。他跟學鋒說了一聲:“阿姐走啦?”兩個妹妹跟着說了聲“阿姐再會!”他們知道學鋒是老阿爺的人,正如他們的繼母丹珏也是老阿爺的人,說老阿爺壞話被學鋒聽到等於被丹珏聽到。哥哥知道他們兄妹是父親拖來的三個拖油瓶,在繼母的領地切不可真實地做孩子,要做父親的耳目爪牙,處處察言觀色,見風使舵,使馮家天下順利轉換爲劉家天下。他們甚至已經看出,儘管他們的繼母頂戴這頭銜那榮譽,人情處世上是個“沒用場的人”。
我想這就是我太祖母馮儀芳說的“沒用場”。一般此類“沒用場的人”都有一身本事,誤以爲本事可以讓他們凌駕於人,讓人們有求於他們的本事,在榨取他們本事的同時,至少可以容他們清高,容他們獨立自由地過完一生。但是他們從來不懂,他們的本事孤立起來很少派得上用場,本事被榨乾也沒人會饒過他們,不知如何自身已陷入一堆卑瑣,已經參與了勾結和紛爭,失去了他們最看重的獨立自由。
我的太祖母馮儀芳說陸焉識“沒用場”,正因爲此。
學鋒看見三個孩子回到樓裏去了。她遠沒有想到劉亮的大兒子比她想的要圓滑得多。不止是圓滑,他已經看懂了他們這個新家庭的政治:架空馮丹珏是完成劉家當家的一個重要步驟。也許他不是有心看到這種政治的;家庭矛盾中倖存的孩子都非常早熟,養出一種畸形直覺,他那樣做是直覺使然。
他領着兩個妹妹上樓之後,把那些巧克力放在繼外公陸焉識的門口。
讓我來想象一下我祖父看到這些被退還回來的巧克力的感覺。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不喜歡巧克力的孩子。孩子對他的嫌棄使他在打開的門口站了很久。樓梯上的燈泡本來瓦數就低,又蒙上了厚厚的塵垢,照在七八塊包着錫箔紙的半圓形巧克力上,在他視力衰退的視野中晦暗地閃光。假如它們沒有那一點光澤的話,他就一腳踏上去了。踏上去可能會摔倒。孩子們並沒有把這種危險考慮到,他這樣猜想着。他彎下腰,脊椎骨和膝蓋又噼裏啪啦地炸着小鞭炮,替劉亮搬運傢俱都沒有這樣響。他把撿起的巧克力放在桌上,發現它們還是軟的,帶着潮溼的溫暖,形狀也變了,孩子們手心上的不捨都留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