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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峯被選爲我們的軍區的代表,去北京參加全軍學雷鋒標兵大會,我們這才意識到,每天被我們麻煩的人,已經是全軍的明星了。他從北京回來那天,我們女舞蹈隊兩個分隊都坐在冬天的陽光下學文件,不知怎麼衝着歸營的標兵全站起來了。接下來更有趣的事發生了,所有人都拍起了巴掌。
劉峯頓時臉紅,看樣子是要掉頭往大門外逃。但是他馬上確定整天胡鬧的女兵們此刻一點兒也不胡鬧,有她們眼裏的真誠崇拜爲證。一向遭我們冷落,因此試圖用冷漠呆板戰勝我們的何小嫚也動人起來,朝劉峯睜着兩汪墨水似的大眼睛。何小嫚整個人可以忽略不計,就那雙眼睛長對了,黑得就像祕密本身。
“學習哪?”劉峯說。
還是老老實實的,就這樣問候我們。好像我們是他在村口碰上的一羣納鞋底的姑娘媳婦兒,正碰上他進村,搭訕一句:“做活兒呢?”
劉峯軍裝口袋上彆着三等功軍功章,真金子似的,在冬天的微弱太陽裏給我們增加了亮度和溫度。某個二百五帶頭,我們挨個兒跟劉峯握起手來。這個劉峯,一手還拎着個沉重骯髒的行李包,一隻手給這麼多人握,供不應求地握。他終於把行李袋扔在地上,咣噹一聲,裏面的大茶缸摔疼了。劉峯走到哪裏都帶着他的多用大茶缸,喫喝洗漱都是它,男兵們開玩笑說,還可以用它舀水救火。
郝淑雯握着劉峯的手說,《解放軍報》上登了他們會議的照片,她在上面找過他呢。
家在北京的女兵,父母混得還行的,都在劉峯的行李裏添了份重量。於是他在握手時對北京女兵說,你家給你捎東西了。
我是唯一沒上去握手致敬的。第一,我自己因爲談紙上戀愛被記了一過,跟劉峯這樣的大標兵是正反派關係。第二就是,我對劉峯這個嚴重缺乏弱點的人有點兒焦慮。我好像在焦慮地等待一個證明:劉峯是真人的證明。太好的人,我產生不了當下所說的認同感。人得有點兒人性;之所以爲人,總得有點兒人的臭德行。比如找個像何小嫚這樣的弱者捉弄捉弄,在背後說說郝淑雯這類強者的壞話;甚至趁人不備,悄悄地飛快地倒點兒炊事班的香油;更甚者,堅決不買牙膏,輪流偷擠別人的牙膏。劉峯就是好得缺乏人性。他的好讓我變得心理陰暗,想看他犯點兒錯,露點兒馬腳什麼的。雖然我當時只有十五歲,偶爾也會有心理不光明的時候。後來果真出了“觸摸”事件,我的焦慮等待纔算等來答覆。
不過那個暖洋洋的冬天下午距離事件的爆發,還有好幾年。他看見了歡迎人羣外的我,走過來說:“蕭穗子,你爸也給你捎東西了。”他的正宗侉味兒從“捎東西”三個字裏豐潤地流露出來。
所謂東西,無非是些零食和小物件,一管高級牙膏,一雙尼龍襪,兩條絲光毛巾,都算好東西。如果捎來的是一瓶相當於二十一世紀的嬌蘭晚霜的檸檬護膚蜜,或者地位相當於眼下“香奈兒”的細羊毛衫,那就會在女兵中間引起豔羨熱議。所有人都盼着父母給“捎東西”,所有女兵暗中攀比誰家捎的東西最好、最多。捎來的東西高檔、豐足,捎得頻率高,自然就體現了那家家境的優越程度,父母在社會上的得意程度。像我和何小嫚,父母失意家境灰溜溜,只有旁觀別人狂歡地消費捎來的東西。我們眼巴巴地看着她們把整勺麥乳精胡塞進嘴裏,嘎吱嘎吱地嚼,蜜餞果脯拌在稀粥裏,替代早餐的酸臭泡菜。至於巧克力怎麼被她們享用的,我們從來看不見的,我們只配瞥一眼門後垃圾筐裏漸漸繽紛起來的彩色錫箔糖紙。我們還配什麼呢?某天練功結束從走廊上疲沓走過,一扇門開了,伸出一個腦袋,詭祕地朝你一擺下巴。這就是隆重邀請。當你進門之後,會發現一個祕密盛宴正在開席,桌上堆着好幾堆父母捎來的美食。出現這種情況原因有三,一是東道主確實慷慨;二是捎來的東西是新鮮貨,比如上海老大房的鮮肉月餅或北京天福號的松仁小肚,不及時喫完就糟踐了;三是家境既優越又被父母死寵的女兵有時需要多一些人見證她的優越家境和父母寵愛,我和何小嫚就是被邀請了去見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