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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明白了。劉峯愛的是她倆中的一個。想也不用想,當然是郝淑雯。前一年郝淑雯跟劉峯一塊兒出過一趟差,去劉峯曾經做苦孩子的梆子劇團,學了個梆子獨幕劇回來。郝淑雯是可以唱幾聲的,唱得不是最好,但唱歌的人又沒有她的舞蹈基礎,她跳得也不好,但舞蹈隊裏又沒有像她這樣能開口唱的,因此這個載歌載舞的梆子戲,她就是獨一無二的女一號。劉峯演的是一個反派,最後要被女一號打翻在地。那是兩人萌發戀愛的好時機。後來“觸摸”事件暴露,我才知道我當時的判斷多麼失誤。
林丁丁是個文氣的女孩兒,比郝淑雯大一歲,當時應該二十歲。細皮嫩肉的丁丁,有種上海女子天生自帶的嬌嗲,手腳輕微的不協調,像小兒麻痹症落了點兒後遺症,而這不協調卻給了她一種稚氣,看她走路跑操人都會暗暗懷着一點兒擔憂:可別摔了。她話不多,每天總有一點兒身體不舒服。這種時常生小病的女孩兒最讓我們羨慕:帶病堅持工作,輕傷不下火線,諸如此類的表揚嘉獎都歸這類女兵包圓兒。我們那時都盼望生病。一幫年輕健壯的青年,掙死了表現不過是幫炊事班喂喂豬,切切土豆絲兒,多掃幾遍院子,多抹幾趟走廊,多衝幾次茅坑,可畢竟是茅坑少,人多,上百個人都要爭學雷鋒的表現,那得多少茅坑多大院子?所以每天鬧點兒小病的人自然條件就比我們這些健康人要好,人家天生“輕傷”,盡一份本職就是英勇。丁丁還有一點,就是天真無知,那麼一把歲數,你說阿爾巴尼亞人愛喫山鷹,所以叫山鷹之國,她也會圓眼睛一瞪:“真的呀?”她比我大四歲,可是拉到馬路上肯定所有老百姓都會認爲她更小。我們三人合用一個書桌,假如三個抽屜同時打開,你會發現只有丁丁是個女孩兒,我和郝淑雯都是地道丘八。丁丁其實也沒什麼好東西,但所有破爛兒讓她仔細收拾,就都擺放成了體己和細軟。丁丁有一雙不大但很圓的眼睛,繞了兩圈不長但濃密的睫毛,讓現在的人看,一定誤認爲她繡了眼線。我當時真的愚鈍,不知林丁丁暗中接受了劉峯多少小恩小惠。劉峯幫所有人忙,明着幫,但沒人知道他暗中幫林丁丁更多的忙。
我們三個女兵從牀下拿出馬紮子,餐桌就是劉峯裝煤油爐的紙板箱。劉峯自己蹲在地板上,說他老家的人都很會蹲,蹲着喫飯蹲着聊天,蹲着比坐着還舒適。我們有什麼辦法,只好讓劉峯舒適。劉峯做的甜品真好喫,他自己只喫一個,看着我們三人喫,像父親或者大哥一樣心滿意足。林丁丁的手向第四個餅伸去的時候,劉峯說哎呀,小林,這玩意兒不好消化,盡是油,回頭別鬧胃疼。丁丁的手在空中猶豫了一下,郝淑雯已經一把搶到自己手裏。郝淑雯當時也被誤導了,認爲劉峯理所當然是爲她做的餅,我們兩個同屋是蹭喫的。任何男兵對她的殷勤她都是不多想的,先笑納再說。欠她殷勤她可不答應。炊事班馬班長一打肉菜就帕金森,馬勺又是顛又是抖,一旦給小郝哆嗦掉勺頭上兩片瘦肉,小郝會奪過勺往馬班長腦殼上打。一次冬訓野營,毛毛雨裏行軍三十公里,到宿營地所有人都成了冰冷的泥糰子。炊事班兩口大鍋同時燒洗腳水。到處稀泥,沒地方坐,我們多數人都只能站着,一隻腳先放進盆裏燙,拿出來穿上鞋襪,再燙另一隻腳,等另一隻腳燙熱了,解乏了,前面燙熱的腳又站乏了,凍涼了。郝淑雯找了個長方形木箱坐上去,兩腳泡在熱水裏無比受用。首席中提琴手端着一盆水過來,叫她挪挪,他也要坐。小郝說不行,兩人坐箱子喫不消,三合板箱子,咋喫得消兩個屁股?中提琴手說是喫不消,那就請她起來。她看着他笑,意思是你想什麼呢,我給你讓座?中提琴手問她,知不知道木箱裏裝的什麼。小郝說不知道。中提琴手告訴她,裝的是中提琴,正式的琴盒壞了,這個是舞美組臨時用三合板釘的。小郝還是看着他笑,照樣不讓。中提琴手急了,說箱子裏裝的是老子的琴,小郝你不要喫屎的把屙屎的還麻到了(欺負到了)!小郝仍然笑,學他的四川話說,老子就要麻到你。男兵們對郝淑雯毫無辦法,不給她甜頭喫她會搶。
那天晚上甜餅喫過後,一個週六,我和郝淑雯看完露天電影回來,同時嗅到屋裏一股油膩的甜味。小郝問丁丁:又喫甜餅了吧?丁丁反問:什麼甜餅?沒有啊!小郝伸着脖子,就像要用舌頭舔舔空氣,來戳穿丁丁的謊言。
幾年後爆發“觸摸”事件,我回想起來,覺得劉峯對林丁丁的追求,可能遠遠早於那個甜餅之夜。早到什麼時候?也許早到林丁丁剛來的時候。丁丁最早是插隊知青,又被地方歌舞團招募,到我們歌舞團來的時候,舞臺上已經相當老到。你看在臺下孩子氣十足的丁丁,完全不能想象這就是上臺挑大樑的獨唱演員。也不能想象這就是那個想陪首長喝酒,帶壞地方劇團習氣的丁丁。你不知哪個林丁丁是真丁丁,反正肯定有一個是僞裝的丁丁。林丁丁從新兵連出來不久,趕上我們的業務集訓。集訓時期,聲樂隊演員也要上形體課,也要拉山膀踢腿跑圓場。舞蹈隊演員輪流教他們形體課。這天輪到劉峯。從好幾種轉述中我想象這麼個場面:劉峯站在小排練廳的一頭,看着一隊笨手笨腳、嘻嘻哈哈的男女聲樂演員迎着他踢前腿。站在劉峯的角度,每一條穿着燈籠褲的腿踢起,都是衝着他的腦門,差一點兒的,是衝着他的鼻尖。就在林丁丁衝着他的喉結揚起腿時,他叫了一聲:“使點兒勁!”丁丁眼睛向他訴苦,但他不明白她訴的什麼苦。接下去的一下,丁丁腿就是照着他的練功服的拉鎖高度踢了,眼裏的苦情更深,劉峯照樣不領會,又來一句:“認真點兒!”丁丁又是一腿,只踢到他肚臍高度,可就是這一下,把一個東西從她燈籠褲管裏“發射”出來,直飛向劉峯,落在他兩隻黑麪白底的士兵布鞋之間。這可是一個見不得人的東西。林丁丁的臉頓時血紅,撲上去,撿起它來,跟撿自己命根似的,然後撞開門飛奔出去。大概把那東西看清的只有劉峯。假如丁丁後來不是尋死覓活地哭,肯定不會有太多人對此感興趣的。劉峯卻在那裏白着臉。他窺視了閨房祕密,雖然不是故意的,卻感到某種罪責。半截兒被血泡糟的衛生紙,只有梢頭是白色,其餘部分是慘烈的猩紅。女兵們月月要發生的這件事,男兵們都不當祕密,出早操跑步,哪個女兵若喊報告,執勤分隊長不敢不批准“出列”!這聲“報告!”也就報告了所有男兵,那件女人月月發生的“血案”此刻正發生在“我”身上。正發生“血案”的舞蹈女兵是不用上毯子功和舞蹈課的,但必須“看課”,常能看到幾個昏昏欲睡的舞蹈隊女兵坐在練功房的長板凳上,無聊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