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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峯有點兒飄了,試探地笑笑,說以後給她丁丁做的沙發,一定會更好,好很多,一回生二回熟了嘛。丁丁想到萬一真到了那一步,必須在摩凡陀和上海牌兩塊表裏抉擇,嫁給攝影幹事或內科醫生,有一對價錢合算的沙發並不是壞事。要知道,那個時代沙發代表一定的社會階層。她笑嘻嘻地說:真的呀?一言爲定哦。丁丁和其他年輕女人一樣,跟任何男性相處,只要不討厭他們,就是會來點兒小調情,自認爲不會惹出任何後果。但是她此刻在劉峯這裏,卻惹出了後果。
劉峯說:“以後你要什麼,我就給你做什麼。”
我不知道丁丁是否在此時已經感到了危險。劉峯把那句話當成愛情盟誓,不知丁丁聽出多少意味來。也可能一個閃念劃過丁丁心裏那片混沌:跟一個有着手藝人的聰明和勤勞的男人在一起,合算的事會每天發生。嫁給劉峯這樣的人也許本身是件挺合算的事。丁丁在那個封閉空間的逗留不能不說是繼續往劉峯的激情裏添燃料。接下去劉峯跟丁丁透露了一個祕密:她的入黨轉正已經通過了,下週末就會宣佈。他以爲丁丁會驚喜。丁丁的全部反應就是微微一笑,然後說:“知道會通過的。”
這倒讓劉峯喫了一驚。其實組織上通過林丁丁的轉正申請並不像丁丁想的那麼理所當然。那時候,在我們那夥人裏,業務優秀並不給政治進步加分,往往還減分。本分的事做不好沒關係,跳羣舞溜個邊,唱大合唱充個數,都毫不影響你入團入黨,只要做忙夠了本分之外的事,掃院子餵豬沖廁所,或者“偷偷”把別人的衣服洗乾淨,“偷偷”給別人的困難老家寄錢,做足這類本分外的事,你就別擔心了,你自會出現在組織的視野裏,在那視野裏越來越近,最後成爲特寫,定格。丁丁進入組織的視野,不是由於她那音色獨特的歌聲和她對自己歌聲的當真,每天上聲樂課以圖不斷完善這歌聲,而是因爲她天生自帶三分病,她活着什麼也別幹就已經是“輕傷不下火線”。她不是胃氣痛就是渾身過敏,再不就是沒來由地發低燒,她的那雙腳也長得好,一走路就打滿血泡。我們急行軍夜行軍千百里走下來腳掌光溜無恙,她一隻腳就能打出十多個血泡。我總也忘不了女兵們在行軍後脫下鞋時的失望——怎麼就有這麼不爭氣的腳掌,也不比林丁丁少行軍一步啊,卻是一個泡也打不起來!林丁丁的腳在衆目睽睽下被衛生員抱在膝頭,一針針地穿刺,直至血水橫流,十多個血泡上扎着引流用的頭髮,簡直是一對人肉仙人掌。此時丁丁總是對人們擺着軟綿綿的手:“不要看我,不要看呀!”人羣卻包圍不散,尤其男兵們,嘴裏還不時地噝噝吸氣,似乎丁丁已經局部地犧牲了,局部地做了烈士,他們追悼局部的丁丁。
後來我們知道,劉峯爲了丁丁轉正,還是做了些工作的。有些黨員說她過分追求個人成功,劉峯反駁說,大學都開始招生了,都有人報考碩士博士了,光紅不專的人以後沒的混了,黨難道不需要一點兒長本事的人?
在這間關門閉戶的舞美車間裏,劉峯對丁丁說,她入黨了,他從此就放心了。丁丁奇怪地看着他。放什麼心?“放心”從哪兒說起?
“我一直在等你。就是想等你入了黨再跟你提。怕影響你進步。”
劉峯老老實實地表白,一雙眼睛亮起一層水光。他的淚是因爲想到自己幾年的等待;那等待有多麼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劉峯已經說得夠白了,丁丁卻還糊塗着,問他:“等我?等我幹什麼呀?”
“就等像咱現在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