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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絨線衫我現在還要穿呢!我一共幾件絨線衫,你曉得的!”
母親兇惡起來,腳尖踢踢她的腳。小嫚認爲面對自己這樣一個討厭人,母親太客氣了。
“你偷我東西,沒同你算賬,現在你是要活搶,對吧?!”
“小死人!小棺材!聽到嗎?拿出來呀!”母親上手,食指拇指合攏在她耳朵上。她被母親從牀沿拎起,耳朵着火了一樣。母親另一隻手在她背上摑了一記。她心想,打得好,再打呀,每摑一記她都掙下一部分紅毛衣,最後紅毛衣就是她掙來的。可是母親就摑了一記,她的手心一定比她的背更酥麻。
母親開始拎着她向亭子間門口走,一面低聲說;“你要‘他’請你去談話嗎?”
繼父單位裏的人最怕的就是被廳長請去“談話”。家裏人也最怕他請你去“談話”。小嫚趕緊撩起身上的外套,下面就是那件紅羊毛衫。她慢吞吞脫下外套,再撩起羊毛衫底邊,從下往上脫,疼得也跟蛻皮一樣。她的頭最後鑽出紅毛衣,母親發現女兒哭了。
母親認爲這個女兒最討厭的地方就是不哭。不哭的女孩兒怎麼會正常?現在她卻哭了。母親鼻頭眼圈也跟着發紅,替拖油瓶女兒擦了擦淚,擼平她因爲脫毛衣蓬得老大的頭髮,嘴裏保證,等她長大一定把它送給她。
三年後,小嫚奔着紅毛衣長大了,但紅毛衣穿到了妹妹身上。母親的說辭是,妹妹皮膚白,小嫚黑,穿紅色鄉里鄉氣。母親不願說主是繼父做的,但她怕在拖油瓶女兒和繼父之間弄出深仇大恨來,自己擔當了。母親一副“你還嫌我不夠難,還要往死裏爲難我”的樣子。小嫚什麼也不說,撇下已經爲難得奄奄一息的母親,回亭子間去了。第二天她在妹妹的衣櫥裏找到那件紅毛衣,對着太陽光看,儘管被蟲蛀成了笊籬,可還紅得那麼好,紅色微微暈在周圍空氣裏。那是個崇尚紅色的年代,舞臺上所有女主人公都穿紅。死去的父親跟母親結婚時,在一家毛衣作坊給母親訂製了這件婚服。母親穿扮得越發年少,他似乎滿足的就是把一個小娃娃般的新娘抱進洞房。父親在天有靈的話,知道紅毛衣沒他親女兒的份兒,而去把別人的女兒穿扮成了洋娃娃,一定會在天上傷心的。她不知怎麼找到了袖口的線頭,拆開了它。袖子漸漸消失了,領子也消失了,毛衣在她的手裏一點點消失,她成了個拆線機器,動作機械均勻,按照她心裏一句咒語的節奏運行:“讓你紅!讓你紅!讓你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