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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嫚不吱聲。
母親抬手給了女兒兩個耳光。
小嫚看着遠去的母親,咒語又開始在心裏迴盪:“讓你紅!讓你紅!讓你紅!……”原先以爲她把他們仨共有的曾經封存了,現在母親把她自己摘出來,最冷最暖的黑色裏只剩了她和父親。
當天夜裏小嫚在浴盆裏放了半盆冷水,把自己泡進去。江南三月,夜裏的冷水還是足夠冰冷,足夠泡出一場高燒來。十年前,就是一場高燒讓母親長久地抱了她。一場高燒讓母親還原成她一個人的親媽。十年裏她也太不爭氣,一次像樣的燒都沒發過。她在冷水裏泡了足足一小時,自身的三十六度五把半盆冷水都泡溫熱了,渾身冷得發僵,僵硬得正稱心,上下牙嗒嗒嗒地敲木魚,響得能供戲臺上的小旦跑圓場。好了,泡到火候了,她欣喜如願地把自己從浴盆裏打撈上來。
天快亮她都是冰冷的。燒就是不發,什麼病也不生。第二天夜裏接着泡,還是一夜冰涼。她這麼積極主動地找病,可病怎麼就是不來找她呢?第三天早晨她決定“生病”,不起牀了。第一個來探望的是保姆。保姆是來找她去排隊給繼父買早點的。保姆離開後,母親慌慌張張地來了,腮幫上帶一道枕套上的繡花壓出的深痕。她伸出此刻顯得無比柔軟的手,觸摸一下小嫚的額,又摸了一下自己,渾身一抖:不對呀!怎麼比活人涼那麼多?!她撩開被,柔軟的手在女兒身上輕輕搓揉。這不是摑她耳光的手,是她撫弄琴絃的手。母親再次驚駭了:太不對了,活人的身體怎麼是這個溫度?!她乾脆鑽進被窩,抱住女兒,抱得像上回那樣緊……不,更緊。女兒是臉朝牆壁躺着的,身量比她高半頭的母親從她身後抱住她,抱得太緊了,血液的熱度隔着兩層皮膚融進她的血液。她覺得自己被抱小了,越來越小,小得可以被重新裝入母親的身體,裝入她的子宮,在那裏回回爐,再出來時她就有了跟弟弟妹妹們一樣的名分。
母親什麼也沒說。要說的太複雜了,怎麼說得清?這孃兒倆之間該有她們自己的語言才能講得清:她們自己的語言,對於任何其他人都是密碼。就從那一刻,小嫚意識到,這家裏還有比她更變形的,就是母親。母親的變形必須隨時發生,在不同的親人面前要拿出不同形狀。能夠想象,每變一次形,都不無疼痛,不無創傷。正是意識到這一點,小嫚決定離開家。
這一天是何小嫚的開始,她要尋找走出家庭的道路。
你知道一九七三年的上海嗎?到處是全國各種部隊文藝團體的招生點。因爲前一年林彪事件,部隊停止招兵一年。何小嫚的名字出現在每一個考生登記簿上。她不屈不撓,把學校文藝小分隊練出的那點兒本事超常發揮,在走出到第十一個招生辦時,背後響起一聲呼喚:“小鬼,等一等!……”
何小嫚回過頭,萬一叫的是她呢。叫的還真是她。我想象小嫚當時怎樣把她渾身最優越的眼睛利用到極致,讓眼睛做兩盞燈照亮她平庸的五官。那時部隊首長都管我們叫小鬼。“你是姓何吧?”
招生的“首長”一邊看着登記簿,一邊朝她招手。這個“首長”就是郝淑雯。雖然郝淑雯比她叫的“小鬼”只大一歲,卻已經透出首長式的威嚴和慈祥。我記得小郝參加了那次接兵任務,專門給考生示範舞蹈動作,測驗考生的模仿能力和舞蹈感覺。小嫚的模仿能力很強,幾年的學校演出也讓她長了表演經驗,加上當時各種舞蹈舞劇裏都有那麼個小戰士,來兩段特技,被人託舉託舉,我們正缺少個頭兒小小,會翻跟頭的女孩兒。何小嫚會翻不少種類的跟頭,我們認爲這跟她不怕死,不惜痛有關,反正也沒人疼,摔壞拉倒。我後來對她認識深了,有一天對她突然一悟:她潛意識裏有求死之心。對此她肯定毫無知覺,但從她熱愛生病,熱愛傷痛,熱愛危險來看,我覺得我也許比她自己更懂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