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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淑雯叫住小嫚,小嫚轉身向她走去。這是她命裏的最重大轉折之一。她看着面前高大美豔的北方女兵,動都動不了。郝淑雯當年走在馬路上,中學生們會追好幾個電車站,跟今天他們追歌星明星一樣。
郝淑雯也動不了,被何小嫚的眼睛釘在那兒。這小鬼生了一雙怎樣的眼睛啊——平時躲着你,不看你,一旦看你就帶有嚇人的凝聚力!郝淑雯讓何小嫚寫下她家裏地址,假如需要她複試,會往她家裏發通知。必須要提到的是何小嫚那天的裝束,她穿的就是那件結頭累累的黑毛衣,緊繃繃的在她一根木棒似的身體上箍出了曲線。小嫚在登記簿上寫的是演出小分隊輔導員家的地址。親父親死後,只有這個輔導員得到過小嫚的全部信任。她留了一手,萬一招生辦的“首長”走訪,輔導員不會講何小嫚壞話。
三天後,小嫚收到了複試通知。這次她是把命都拿出來複試的。平時沒練成熟的跟頭也亮出來了,一個前空翻沒站穩,整個人向後砸去,後腦勺都沒幸免。當時所有人都驚叫起來,認爲她一定摔出了三長兩短,但她一骨碌跳起來,用疼歪了的臉跟大家笑了。正是這個歪臉的笑,徹底感動了招生第一首長舞蹈教員楊老師。對於死都不怕疼更不怕的女孩兒,還有什麼可怕的嗎?他在她身上已經看到了未來的各個舞蹈中的“小戰士”。
這樣,何小嫚不可逆轉地就要走向我們這個集體。
在我過去寫的小嫚的故事裏,先是給了她一個所謂好結局,讓她苦盡甘來,跟一個當下稱之爲“官二代”男人走入婚姻,不過是個好樣的“二代”,好得大致能實現我們今天年輕女人“高富帥”的理想。幾十年後來看,那麼寫小嫚的婚戀歸宿,令我很不好意思。給她那麼個結局,就把我們曾經欺負她作踐她的六七年都彌補回來了?十幾年後,我又寫了小嫚的故事,雖然沒有用筆給她扯皮條,但也是寫着寫着就不對勁了,被故事駕馭了,而不是我駕馭故事。現在我試試看,再讓小嫚走一遍那段人生。
要是在我那堆老照片裏好好地勘探,能把何小嫚給我們的第一印象找出來。照片上的何小嫚穿着沒下過水的新軍裝,軍帽把頭髮全罩在裏面,掃馬路女工戴防塵帽的戴法。照片是她入伍後的第一個禮拜天照的,眼睛看着前方,並不是看着攝影師鑽在遮光布里的前方,而是把自己的來路歷史全切斷而光明都在前方的那個前方,緊抿嘴脣,嘴角勁兒使得大了點兒,當年時興這種李鐵梅亮相口型。何小嫚是一九七三年的兵,我那時已經被人叫成蕭老兵了(也可以聽成小老兵)。我被臨時抽調到新兵連,是爲了給新兵們做內務指導。我可以把棉被疊得跟磚頭砌得一樣方正,一樣硬邦邦、不溫暖。我還有個手藝就是閉着眼睛打揹包,閉上眼睛把鬆散的棉被棉褥捆紮成一個一尺半寬,一尺八長的揹包只需四十五秒鐘。那時候我暗裏談戀愛,明裏爭取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所以一切都做得惡狠狠的。一九七三年春天,從上海來的女性新兵整十人,一間簡易營房裏擺十二張通鋪,頭一個鋪歸班長,最後一個屬於副班長。蕭老兵暫時睡在副班長位置。何小嫚就這樣走進了我們的視野:軍帽戴到腦門兒,帽子後面也不見任何頭髮,乍一看是小男孩。兩週有人就發現了問題:何小嫚從來不摘軍帽。熄燈號吹響,她的帽子還在頭上。
上海話是很適合交頭接耳的。交頭接耳的結論很快出來了:“一定是個瘌痢。”
那幫新兵都十五六歲,正覺得新兵訓練不好玩,想找什麼玩一玩。於是有人提議,刺殺訓練的時候假裝刺偏,用木槍把何小嫚的帽子挑開。很快發現這麼玩兒可能會玩兒大:萬一挑不準,挑到眼睛上,或者手上輕重不對,木槍杵傷她,那就玩兒大了。新兵連是什麼地方?是退貨的地方:一旦發現殘次品,哪裏來的退回哪裏。所以新兵訓練三個月是一段試用期,誰也闖不起禍,否則試用期隨時可以結束,你從上海千里迢迢來成都,唯一所獲就是一套新軍裝。冒着被部隊退貨的風險揭露一個瘌痢,不值。